「核心提示」
一篇“参加灵修社群，从裸辞到负债百万”的报道，让学霸猫一跃成为灵修“割韭菜代表”，实际上，不管是抖音上的身心灵导师，还是瞄准家庭矛盾的家排师，蓬勃发展的心灵产业里，有无数掘金人。
作者 | 詹方歌
编辑 | 邢昀
“灵修”的概念广为流传，似乎是从“学霸猫”的争议扩散开始的。学霸猫本名俞立颖，“轻松冥想”创始人，拥有自己的社群，也开线上课。
不少社交平台上她都以真名示人，看起来坦荡而自洽。学霸猫倡导财富是流动且有能量的，她对人们说“赚钱不需要努力。亏钱才需要努力。”有媒体报道，不少人在跟随她的灵修之后，开始大笔消费，借高额贷款，甚至负债百万。
同样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讲话，认为她的理论不应该被全盘否定。事实上，学霸猫的确为不少学习者带来了积极变化。两极评价之下，一部分人将灵修的行为当作一场奇观来观摩，而另一部分人仍旧对此深信不疑。
这个议题似乎失去了讨论的空间。
那么换个视角来看，学霸猫其实只是灵修产业的冰山一角。从抖音上的身心灵导师，到瞄准家庭矛盾的家排师，再到学霸猫，每位市场参与者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客群。灵修作为一个新型产业，已经悄然发展出了诸多细分赛道。
灵修究竟是什么？它倡导的理念为何能够被人们全盘接受？为何表面看起来称得上荒诞的行为，能够吸引如此多的人？其中也包括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人群。
我们尝试对灵修的理念、案例和变现模式进行拆解，越是拆解，越能够祛魅。祛魅之后，人们才能真正获得选择权——是否要踏入灵修这条河流。
1、温水煮青蛙
严格来说，学霸猫不是默默的灵修领路人。
2017年确诊抑郁症，2018年，默默不得不放弃令人羡慕的工作，从上海的外资互联网大厂离职。短暂的休息之后，她开始在一家朋友办的灵修机构帮忙。朋友灵修十几年，机构里的老师都是专程从美国请来。她隐约感觉到，这似乎不仅是一门生意，还有许多笃信和情怀。
当时默默只知道皮毛，但对灵修的敬畏已经悄悄建立起来。2019年，默默刷到了学霸猫的课程，从“与神对话”到“零极限”，一路学下来，她觉得像被松绑了，身心越来越轻。
“总的来说，灵修的内容是创造一个你的内在世界，把你的注意力从潜在的焦虑、压力和很多无能为力的东西上，转移到生命另外的可能性上来。”默默顿了一下，“而这种可能性，是完全无关外在客观环境的。”
她开始摒弃理性，一切跟随着“灵感”做选择，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做灵感之外的事。同时，认真做“清理”，不再评判任何事物的对错，只对每件遇到的事情说：“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那段时间，默默被跑路的健身房坑了两万块钱，“清理”之后，这件事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负面情绪。
和默默类似，张莉同样是在状态不好的时候被亲戚拉去学国学。后来，国学又慢慢变成了“灵学”。那段时间，张莉每天早上在直播间听“老师”讲《论语》，加入各种各样的学习群，从传统文化到玄学算卦，应有尽有。她认真做笔记，学习的感受让她充实，焦虑感也被冲淡了。
事实上，就连学霸猫本人，似乎也是在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开始深入接触灵修。翻阅她名为“Miss power”的豆瓣账号会发现，那个名为俞立颖的浙大毕业生，曾经在杭州和男友共同创业。用她的话说，“做着三年IPO的美梦，就像所有热热乎乎新出炉的浙大学生一样，凡事争先，不甘居人后。”2014年底，她卖掉股份离开杭州，去广州找了一家公司上班。也正是那时候，她开始做轻松冥想。
“泪流满面是人均的。”在回忆自己经历的家排时，凌羽告诉《豹变》。家排是一种由德国心理学大师海灵格整合发展出的心灵疗愈方法。不少人相信，家排可以化解如婆媳不合、孩子叛逆等家庭矛盾。有应用心理学本硕教育背景的凌羽看来，这更像是一出心理剧。
参与者分为三种，付费为这出心理剧提供角色的人，叫做案主。另一些人将出演这出心理剧，按照案主家庭的成员分配角色。为了新晋的参与者更好融入，家排师有时会在他们中挑选一位，扮演案主家庭祖辈已去世的人。这个角色需要做的只是躺在地上。和其他剧目一样，家排也需要观众，其余的参与者要付费观看。
家排开始，“每个人像一根天线一样接收来自案主家庭的能量。”凌羽觉得荒诞。在家排师的叙述中，这种能量传递的理论根基是量子力学。接收到能量后，角色们开始在没有任何剧本的情况下自由表演。凌羽抽到了爷爷的角色，她开始想象一个家庭中的爷爷会对家庭中的矛盾做出何种反应，然后表演出来。
在家排师的引导下，扮演子女角色的人开始对“父母”磕头、感恩。另一场家排里，凌羽看到参与者们一边吵架一边在每一句争吵后加上后缀——“谢谢你，我爱你”。剧目结束后，包括观众在内的所有参与者都泪流满面。而案主回家后，也真的觉得家庭矛盾被轻易化解了。神奇的是，这个过程中除了案主本人，其他家庭成员并不需要到场。
跟随学霸猫灵修的那段时间，默默心情舒畅，身边的朋友也都觉得她的状态越来越好。2019年，她决定去见学霸猫。从上飞机开始，默默非常兴奋。落地成都后，她一直没能睡着过觉。她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清理”得很好。
真要见学霸猫之前，默默的“灵感”告诉她：不去。于是她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机会。即便她为此特意从上海去到成都。但在那时，她完全感觉不到可惜和遗憾的情绪。回程之前，默默拎着行李箱站在机场，“我的思维变化非常快，快到一定程度，我完全无法控制它。”
灵感告诉默默，不要回上海，去北京。她立刻尝试改签。机场的自动取票机出了故障，她开始对机器拳打脚踢，最终被机场地勤交给了警察，警察又把她送到了医院。
默默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那时候她才知道，情感高涨、思维奔逸甚至出现破坏性行为，都是躁狂发作的典型表现。看起来兴高采烈也不是因为灵修成效显著，而是她生病了。
2、生意
“想要简单答案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
当心理咨询在尝试问为什么、再从自身找答案的时候，灵修解决情绪问题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它不关心因果，却能给所有问题一个统一的解法——清理。简单粗暴，引人入胜。这对于深陷人生低谷和负面情绪的人们来说，几乎是吗啡一般的存在。于是人们不再质疑路径，只为效果付费。
线下课只是学霸猫灵修版图的一角。事实上，不止学霸猫，灵修早已经发展成一门较为成熟的生意，每位“导师”都有明确的目标客群，从学霸猫针对的中产及以上客群，到下沉市场，应有尽有、全面覆盖。
深耕下沉市场的灵修和传销有类似之处。张莉告诉《豹变》，她在抖音上的身心灵导师会设置价值9.9元的引流社群揽客。慢慢建立信任后，尝试售卖更高价格的课程。张莉曾经花369元，进入到金钱的相关身心灵社群，群里老师会定期发送链接，美其名曰：“金钱灵气研讨会。”
更高价的课，能够识别出更忠实的客群，引导其进一步付费。张莉曾经付费499元和导师进行一对一咨询，效果寥寥。“温柔、循循善诱，主打一个态度好，但实际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她说的）和朋友聊聊，琢磨琢磨，自己也能想到。”张莉说。
在张莉的叙述中，导师曾经在直播中坦言，自己在成为身心灵导师之前是卖地暖的。但得知这一信息的学员们没有质疑导师的专业性，反倒觉得她坦诚。而坦诚和自洽，恰恰是身心灵导师们最吸引人的特质，也是学员们希望能达到的终极目标。另一方面，几乎没人能质疑灵学的所谓“专业性”，因为这一行至今没有具有权威性的资质认证机制。
张莉说，在导师的引导下，优秀的学员也能够成为身心灵导师，在社群形成的小小市场中分得一杯羹。导师也在抖音的橱窗里卖货：印有“对不起 请原谅 谢谢你 我爱你”的铅笔，20支卖到49元；印有“能量本”三个字和身心灵内容的金色封皮笔记本，一本39.9元；招财钱包，68元……
更高阶的灵修产业，变现模式反而更单一，他们似乎只卖课，并不在产业链上下游延伸。
天眼查信息显示，学霸猫俞立颖名下似乎已经没有其他可查询到的境内公司。轻松冥想公众号所认证的主体公司广州元本软件科技有限公司，早已经在2018年12月初就被注销，还因清算引发了官司。时至今日，轻松冥想的文章依然在正常更新。
和抖音上的身心灵导师一样，学霸猫这里，通过更高价甄别客群的动作也是存在的：轻松冥想公众号内容显示，2021年11月，学霸猫把个案咨询的价格从2000元涨到5000元；把知识星球课程从199元涨到999元；把音频课的价格从199元涨到1999元、999元涨到9999元。彼时，她正在进行第四季课程的授课。而学霸猫真正颇为外界所诟病的金钱观课程是从第五季开始的。
涨价的同时，学霸猫把自己的知识星球社群名字改成了“学霸猫·霍格沃茨凡学贵妇分校”。轻松冥想公众号里，学霸猫本人曾写过一个有关“财富游戏”的故事，她的金钱哲学让一个10岁小男孩感受到财富的能量，小男孩拿出了自己两千多元的压岁钱，请四个大人去SKP吃饭。
“这个孩子自己不断地赞叹：‘哇，我居然是可以请客吃龙虾的人了！我居然还可以请客吃黑松露龙虾！太厉害了，怎么这么厉害！全中国也没几个10岁小孩，能这样啊！’”学霸猫写道。
不管是买学霸猫的高价课，还是请学霸猫吃饭，亦或者购入奢侈品的动作本身，都成为了“课程”的一部分。而所谓“财富流动”的逻辑，其实是“配得感”的建立。只是在那个当下，除了学霸猫之外，没有人告诉他们，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建立配得感，以及配得感其实并不一定要靠超出自身经济基础的消费动作来建立。
学霸猫教人通过大量花钱，获得东亚传统思维模式中很难建立的“配得感”，笃信金钱的流动能为人们带来更高的“能量”。9月末，新周刊的报道《加入“灵修”后，他们从裸辞到负债百万》，让学霸猫处在风口浪尖上，十多天之后，她的知识星球门槛从999元涨价到2999元。除了课程，学霸猫似乎不卖任何东西，也不明确发展下线，这也让她的观念看起来更可信。
在这一点上，家排和学霸猫的模式很类似。凌羽说，家排结束后，家排师会让案主家庭的父母带着孩子去祭祀祖先（家排中那位躺在地上的角色），但家排师并不提供后续祭祀的一条龙服务。
正常来说，大型家排一天可以做三到四场，小型的一个下午就可以做两场。凌羽认识的家排师曾经在短时间内很缺钱，于是安排家排的频率随之增加。对于普通人来说，观看一场家排的费用是1000元，案主则要付费6000元。
凌羽说，不少家排师有心理咨询师的背景，因此希望能拉同行入局，凌羽便是通过这样的契机以极低的费用参与家排。这点与抖音身心灵导师发展下线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3、祛魅
“她在80%的普世价值观里，掺杂20%的私货。”凌羽读过学霸猫的理论，对此这样评价。“比如她鼓励能量交换，就是我们日常说的，我对世界抱以善意，世界也会对我们抱以善意。但她的私货在于，她把这一套理论套在了金钱观上面。”凌羽说。
事实上，学霸猫几乎不使用“钱越花越多”这样容易甄别的话术，她只说；“赚钱不需要努力。亏钱才需要努力。”一方面，这正是陷入困境的人们最想听的话。另一方面，她能够自圆其说：花钱越多，人的能量会越强，能量越强，越可能赚到钱。如果没赚到钱，那说明能量还不够多。因果颠倒和逻辑谬误，使这套话术看起来无懈可击。
而家排更像是参与者们出演了一场基于刻板印象的表演。凌羽回忆，“问诊”的中国式家庭症状比较类似，比如严父加慈母，或是控制型母亲加消失的父亲，而家庭中其他的角色，也较为明显地和人们的传统印象趋同。她在饰演爷爷角色时，会在父亲和母亲争吵时，把孩子护在怀里。
为什么观众会泪流满面？“无论场上表演什么，现场的每个人都只会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内容，就是弗洛伊德谈的投射。将自己的故事与情绪投射到心理剧里，获得精神上的救赎。”凌羽这样解释。
为什么案主也真的能够感受到家庭矛盾的化解？凌羽说，案主在观看家排后会改变自己的沟通方式，被优化的沟通方式传递到每个家庭成员，家庭氛围自然会发生变化。而在身心灵的语境中，这是“能量得到了显化”。
不过，凌羽观察到，这样的优化往往是阶段性的，只能达到即时的效果。长久以来的家庭矛盾，并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化解。
和科学不同，如身心灵一样的玄学，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即便如此，它也已经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将绝大部分观点自圆其说。而导师们由此生长出的自洽和自信是如此耀眼，让人们能在不了解时生出敬畏，了解以后又心生向往。
不过，即便是玄学，也应当允许思辨和争论，先祛魅，再笃信，此时的笃信才有价值。身心灵也一定是如此。
一边学国学，一边学灵学，张莉越学越不对劲。导师明显的逻辑漏洞开始出现，她提问，却被批评“不尊重老师，不懂得感恩”。与此同时，张莉和拉她学习的亲戚都感受到，导师对社群的维护越来越不上心，很多观点解读其实是网上摘抄的。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学到，于是转向另一位老师，理由是“很多分享不要花钱，还到付送书给学员。”后来，张莉在网上搜索才发现，这本书的作者是印度的邪教头子，已经被通缉了。
不断被媒体贴上负面标签后，学霸猫在轻松冥想的最新文章中表示，自己将“让风暴过境，不作任何多余的行动。在平静中，一次次沉下去，倾听到自己的心声。”不过，现在在知识星球搜索“学霸猫·霍格沃茨凡学贵妇分校”是搜不到了，她已经将自己的社群名字改成了“学霸猫的‘那个星球’”。
“会信灵修的人有什么共性吗？”张莉问。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人人似乎都可能在低潮期相信那套理论，它又确实带来了好的改变。比如，无论现实生活狂风骤雨，学霸猫的社群里都能保持平静。但似乎没人质疑，是否一部分的狂风骤雨，本身就来自这里。
一切跟随灵感走的过程中，默默一次次成为那个“不靠谱”的人，撂挑子不干成为常态，因为“灵感”说不要做。而在接触灵修以前，她和许多沉默的东亚女孩一样，从不与人发生冲突。
在学霸猫的引领下，默默像是在玩跷跷板，迅速从一个极端迅速到滑到了另一个极端。而诸多与她类似的，沉浸在身心灵理论之中的人们，都在经历类似的改变。
过分极端的选择，往往会带来不佳的后果。默默感觉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处处碰壁，而学霸猫的身心灵理论又教她从情绪上清理掉这一切。她和他们一样，似乎必须信下去，那成为了处理现实挫折的唯一方式。
无形之中，循环已经产生。
成都之行被确诊双向后，默默曾经微信联系过学霸猫。“她回复我，不了解这个病，不管我有没有得这个病，她都相信我没有问题。”默默说，“什么都没问题”是学霸猫的一贯态度。
如此超脱的学霸猫，也曾经是经历过低谷的天之骄子俞立颖。
她曾在被问到如何应对竞争时表示：“谁是第二名又不关我的事。”公开资料显示，大学时期，她拿了浙大的最高荣誉竺可桢奖学金，在同学们都获得喜人的offer时去支教。又在结束了杭州创业生涯之后，重新做回上班族。
豆瓣账号“Miss power”的文章中，她曾经写到创业后又去上班的心路历程：“一方面，我承受着朝九晚五和机械工作带来的巨大痛苦，另一方面，我用这半年时间反复告诉自己，有勇气，承认现实，不再吹牛和做梦的清明和喜悦。”
她说，她开始慢慢允许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俞立颖开始“慢慢地开始做轻松冥想，然后一心一意地只想修行，只想悟道。”然后成为了学霸猫。
第二次双相发病后，默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她积极学习灵学内容，还推荐给病友。对方认真研读《太傻天书》，还做了笔记，然后认真对她说：“那些看起来像是逃避。”
那是默默第一次受到来自周遭的质疑。出院以后，她突然觉得很累，灵学的书籍也慢慢放下了。
现在回想起跟随学霸猫的那段时间，默默觉得自己像被放在一个泡泡里。她不关心社会，不关怀外物，不共情他人，沉浸在自己的平安喜悦里。“看到社会新闻也就是一滑而过，心里没有啥感觉，好像我的社会责任感也没有了，慢慢地跟这个世界失去了链接感。”她说。
不再灵修后，默默休整了一段日子，又找了一份新工作，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中。经历过了两个极端，默默心里的那个跷跷板仍旧在来回摇摆。她又开始看心理咨询了，她说自己还是愿意变回那个会痛苦的普通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