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感很重”梗的来源恐怕已不可考——不少文章认为这个梗最早源自小红书,但那个在小红书爆红的关切日常生活的话题实际上已经非常成熟。探查互联网日期记录,这个梗有可能最早来自KPOP偶像团体的粉丝圈层:女团Le Sserafim于2024年2月发布的歌曲《Easy》,其中部分舞蹈动作因为肢体性过于丝滑而有些“偷偷摸摸”的意味,引发了短视频网站上网友们翻跳时追求“偷感”的讨论潮流,从此“偷感”一词开始从一种对肢体动作的戏谑描述,转化为一种具备普遍性的当代年轻人的生活态度:我们期待的生活方式,正如同《Easy》的舞步一样,看起来鬼鬼祟祟,轻声不惹人注意,动作非常easy却又丝滑而轻盈。
当地时间2024年4月13日,美国加州印第奥,韩国女团LE SSERAFIM登台表演。
因此,这里的“偷”不是一个动词,与法律道德伦理无关,而是一个形容词,重点在于“偷偷摸摸”地没有被人看见就达到了目的——习惯性地隐藏自己,在互联网上保持匿名和消失状态,“求求你了,千万别关注我”,在拍照时躲在人群之中希望不被看出来,一个人独自学习、健身、娱乐,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行踪,只期待在无人发现、无人注意的角落突然“惊艳”别人——“偷感”一词其实从意图本质上与过往的“悄悄惊艳所有人”“不用太努力就可以成佛”“我的人设是毫不费力”一脉相承,而其在2024年独特的时代性在于,年轻人已经不再惧怕、甚至主动地采取相对“糟糕”的词汇来“糟践”“调侃”“反讽”自己:明明是为了展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却一定要用带有犯罪和道德负面色彩的“偷”来去形容,对于“毫不费力”的“丝滑感”,“小偷”取代了其他积极、美好的形容,一种本质上对自我价值的不自信恐怕本身正是一种“偷感很重”:我们所有人其实偷感都很重。
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起近期通过表情包、互联网迷因以及名创优品联名而进入实体市场的动漫形象:Chiikawa(吉伊卡哇)。作为一款被认为可以缓解“心灵疼痛”的“电子布洛芬”,Chiikawa三小只的形象俨然是当代年轻人自我“萌化”的寄托与化身:他们简单、可爱、淳朴、“偷感很重”,也没有什么特别宏大的对未来的期待,只有一份抓住日常生活中每一份简单美好的幸福的心。为什么我们的“物欲”和生活的期待会变得那么低?为什么哪怕简简单单一些微小的幸福,我们都觉得它来之不易其实并不属于自己以至于要去“偷来”?为什么我们不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努力,看到自己投入,如此恐惧自己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都会被人看见,只想躲在幽暗的角落里“自成一统”而“独美”?
此时,不禁想起美国20世纪20年代“爵士时代”的经典作家菲茨杰拉德夫妇曾经留下的那句经典:“Why should all life be work, when we all can borrow. Let's think only of today, and not worry about tomorrow.”(为何要辛苦劳作,如果一切都能借来?让我们只考虑今天,而不去担忧未来。)爵士年代疯狂的美国人相信一切都可以“借来”,至于还不还可以明天再说;而如今的年轻人则走向了另一个稳妥到恐怖的极端,几乎是泽尔达·菲茨杰拉德每一句话的反面——我们始终担忧未来,为了一个并不宏伟只是安稳求生的朴素的未来,我们只要一点点,却也不要大张旗鼓,最好能够“偷来”,然后永远不被发现:电子布洛芬毕竟只是布洛芬,它能缓解,不能根治,然而缓解就已经足够不易,能够被当作一种享受,根治未免只是一种奢求。
偷感大爆发:年轻人波动不稳的“主体二象性”
在这个去中心化的时代,年轻人到底是否还具备足够的主体性,始终是一个各方势力在无限角斗的复杂问题。如果按照传统观点,现代生活早已经将我们每个人都“异化”了:我们的睡眠不足八小时,我们的工作多线程进行,通宵达旦杜绝“摸鱼”,我们被剥夺的不仅是精力和时间,更是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支配和掌控的权力。在之前的“现代神话学”中,无限站在艺术创作者和表达者立场的笔者也不得不承认:“观众”们在日常生活中就已经很累了,被无数的“灌输”规训成了厌恶学习的样子,再加上人类天然的享乐与呆在舒适圈的本性,希望观众来到电影院、剧场“学习”的期待,甚至会有一些“何不食肉糜”——艺术家们的现实伦理,要么是自我封闭起来只取悦自己,要么是真正决心试图去做一些“娱乐”,只是努力去“立场正确”一些,不沦为迎合资本主义机器的廉价商品。
然而,这种带有强烈的怜悯心态的悲剧化判断,却又不能完全解释弥漫在互联网上,当代“Z世代”无时无刻不挥洒出来的强烈的“唯我独尊”的主体性高扬:电子游戏的升级打怪系统、义务教务的“做题心态”被广泛运用在对人生的读解之中,能被大众认同的文艺、新闻、话题几乎都带有“爽剧”的成分,无论是谁,都希望找到一些可以攻击、可以发泄情绪,却也不会遭遇到报复和负面影响的“崇高者”去展现明确的反抗与独立姿态,“不学习”“我很懂”成为一种与尊严密切相关的骄傲——社会环境仿佛想制造一些沉默的螺丝钉,但却产生了一些选择不成为螺丝钉,但也不成为任何积极对象的消极反抗者:事实恐怕是,年轻人的主体性也是在“偷感”之中存活的,它们偷偷生长,在安全、低调的伪装状态下肆意绽放,生怕被看到一丝萌芽的进程,在社会集体潜意识心态复杂纠缠的角斗中,“偷感大爆发”已然是一种为了能够肆意妄为而选择明哲保身的异质化生活策略。
正因为这种“主体性”不断地在两个极端随机波动,“偷”才是一个前所未有地对这种精神波动的准确记述:一方面,大量的逼迫和压抑,无法得到正向反馈的事实,促使年轻人开始收起对获取正向反馈的积极幻想,收起看似天真的理想化表达,开始对崇高、宏大、建制产生怀疑和解构;然而另一方面,这种解构又并没有、也很难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下真正进入到一种价值崩塌、回归原始和废墟状态的后现代价值,年轻人的诉求依然是明确而积极的,对于正向反馈的要求和渴望还是根深蒂固的,对世界依旧怀抱着经典的建构主义理想,互联网革命也充分地在对个人权利竭泽而渔的同时,还是赋予了无数个体思考、发现和表达的生存空间,于是为数众多的表达开始以“偷感”的形式出现:我如果承认我这种诉求和期待其实是“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我将它们幽暗地隐藏在心底,你看看我这么乖,我都这么糟践自己了,不会威胁到任何人,我的这些小期待应该就可以给我了吧?
于是,“偷感”非但不是一种“摆烂”,相反是一种被普遍验证、经过细密计算的功利主义策略:如果已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获取我们觉得自己应该得到的,上位者恐怕将始终存在,就需要让上位者“心甘情愿”地赋予年轻人以好处;可如果这种努力也得不到正向反馈还会让年轻人感觉到丢失尊严,那么双重困局之下,“偷偷”地不被其他人发现就成为了既可以获取目标,同时成本和代价又最小的选择。这种“偷”首先不造成损失,因为其获得的目标其实是正当的;又不会引发任何的外部影响,一切都能在安静与秘密之中“悄然”完成,于是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愿意看到别人得偿所愿的人也不会看到——这就是“偷感”的精髓:看似年轻人在自我污名,其实说到底,是一种最大利益化争取自我的底层逻辑,主体性在被压抑的前提下做小心翼翼地发扬,在看似与世无争的面貌下实际上要的是肆意的自由与为所欲为。
可是无论如何,作为纯粹的人的“主体性”还是被异化的,是需要治愈的,是时刻在感知痛苦的:不管“偷感”是不是一种合理化的策略,不管我们是不是在模仿“偷感”动作的时候乐在其中,根本上,我们为什么觉得我们应该正当获取的东西,却必须对外说是我们“偷来”的?我们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所以,这是一道不可化解的主体性的伤痕,它始终在疼痛而不可被治愈,我们时刻需要像Chiikawa这样的“电子布洛芬”的存在,让简单朴素却也存在黑暗面的温暖,成为主体性对弥补伤痕所进行的无限而永恒的尝试。
当Chiikawa(吉伊卡哇)作为“电子布洛芬”
从3月29日起,国产厂牌名创优品开始销售漫画《Chiikawa(吉伊卡哇)》的以毛绒玩具为主的IP联名产品,全国各地排成长队的人流令人惊叹,线上线下累计破千万元的销售额,都令远离青年亚文化圈层的商业精英和大众媒体咋舌:这是什么?当然,2020年才诞生的Chiikawa的确是一个非常新兴的IP,作为一个相对小众并且圈层化的IP能够在线下主流环境中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出圈”力量,绝非简单的“网红经济”可以读解;新浪财经的松露新榜将其称之为“泼天富贵”,并且开始质疑其运营团队能否“接住”。也许确实,Chiikawa不会红很久,下一个爆红的IP正在路上,但其承担的功能和形象已然开始被定义了:那就是年轻人治疗自己永恒的主体性伤口的“电子布洛芬”。Chiikawa也许不会一直爆红,但下一个爆红的肯定也是“电子布洛芬”,从这个角度,作为从表情包中脱颖而出的治愈系形象中少有的具备完整情节、人物、世界观乃至意识形态的IP,一味站在“迟早要凉”的“睿智”角度讨论Chiikawa,也恐怕是为了治愈自身主体性缺失的“偷感”行为罢了。
大多数人知道Chiikawa当然是因为表情包,甚至这一IP在中国的第一次大规模曝光,竟然和相对抽象的互联网电竞文化密切相关,倒是有些偏离这一IP后来的流行面貌和精神本质。Chiikawa动画的“三小只”中有一只精神状态过人的兔子乌萨奇,时常在各种场合展示其不一样的脑回路,发出各式各样的“怪叫声”,而乌萨奇的怪叫声被好事的网友拿来用在嘲讽失败的电竞选手的视频中,一夜爆红。平心而论,这种“红法”非常滑稽荒诞,但却又非常贴合当代互联网生态。在以体育、电竞、游戏为主题的男性为主的网络社区中,流行的表情包往往都可以被概括为“嘲笑”:如大笑的詹姆斯,大笑的战鹰,大笑的邓紫棋等,而这些“大笑”是明确带有嘲讽感的,直接指向这类网站中弥漫的攻击性、优越感和戾气,于是,乌萨奇的怪叫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这是Chiikawa IP在国内的第一次出圈。
但虽然Chiikawa是靠表情包在国内闻名,但其能够流行并形成粉丝圈层,则还是要倚靠过硬的原作力量——漫画家Nagano制作的动画短片。Chiikawa(日语意为“又小又可爱”)和他的好朋友小八与乌萨奇“三小只”生活在一个架空世界里,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悠闲的轻松生活,不过也需要拿起“讨伐棒”征讨森林里的大怪兽来挣取金钱购买食物,需要考取“除草资格证”,也有穿着盔甲的人类时刻在监视他们。如果细究原作的剧情,我们会发现作品的内核其实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在这个看似“乌托邦”的反乌托邦世界,三小只时刻生活在监视和被固化的社会体系之中,它们只能安心、安稳地生活在既定的“小确幸”里,而如果试图突破这一规则,就会被异化为“大怪兽”,到头来成为主角“讨伐”的对象——不过,大多数观众并不在意这一“细思极恐”的设定,毕竟对于动漫爱好者来说,这种刻意的“黑深残”实在是太常见了,他们显然更愿意把眼光投入到Chiikawa本身的治愈感受中。
而“治愈系”的动漫作品那么多,Chiikawa是如何脱颖而出的呢?这就要提到Chiikawa的原作动画显著的“21世纪”特征:强烈的短视频性质,与绵长悠远的日常番风格之间强烈的冲突对比。相比于传统的动画分集长度,Chiikawa的每一话只有几页纸,做成动画只有十几秒钟,往往要三集再加上片头曲和片尾才能凑够一分钟,而作品也就以3集1分钟讲一个完整故事的形式一篇篇发布出来,完全站在了短视频的风口;然而和国内节奏飞快、反转癫狂的短视频风格不同,Chiikawa的每一话你说有个故事吧,它确实算有个故事;可是这些故事往往过于平实、正常,平实到出乎普通观众的预料,没有任何“陌生”和“异化”出来的戏剧性,以至于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到底算不算一个故事”——
比如三小只想去吃拉面,故事的结局就是去拉面店吃上了,真好吃;中奖得到了寿喜烧不知道怎么吃,然后遇上盔甲人帮助,寿喜烧真好吃;半夜听到恐怖的敲门声,特别害怕,甚至准备拿起讨伐棒决一死战,结果发现是乌萨奇过来送面包;如果要说传统意义上有复杂的情节和反转的故事,那就是关于“睡衣派对”的几话,前来表演的歌手团有三个被大鸟叼走了,三小只主动出来帮忙,学歌学舞参与演出,第一次演出因为紧张失败,重新振作后演出成功,被叼走的三个歌手也逃命回来,大家一起在舞台上完成了快乐的集体表演——这可能是Chiikawa中篇幅最长最为复杂的故事了。
也就是说,在仅有1分钟长度的短视频的外表下,Chiikawa讲述的其实是最为贴近现代人生活的最普通不过的日常事件,没有戏剧性的反转,没有超越生活可能性的不切实际的宏大幻想,而只有最切实可触的微小的快乐与幸福,那些朴素、低调都不能被当作“情节”的“故事”反而具有强烈的真实力量。这种强烈的对比性使得Chiikawa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快速的绵延”“短暂的永恒”,起到了其他那些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温情”作品所起不到的速效“治愈”作用,不负“电子布洛芬”之名——大大咧咧、精神状态永远超前的乌萨奇,大胆敢做、热爱生活的e人小八,包围着“又小又可爱”的吉伊:在其他角色温情治愈的保护下,能力一般、胆子狂小、非常不自信、委屈爱哭、对美好生活有一种强烈的不属于自我、不敢去渴望和追求的吉伊,本就是之前提到的当代人的“偷感”写照。
Chiikawa在当代的治愈力就在于,把我们的心萌化的主角们不再是以前的那些励志的“小太阳”,他们一点儿都不励志,心灵也不强大,他们洋溢着不自信的“偷感”,有无数的缺陷和失落,他们甚至没有能力独立地解决自己的问题,会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悲伤,而哪怕有这么多负面与消极的东西,但他们始终保持着一股呆呆的、天然的、未经人事浸润的善良;于是我们依然希望,也去帮助他们过上安稳的“小确幸”式生活:为什么不强大就不配活着呢?为什么我们想要获得什么都必须竭力去斗争、去争取,你死我活呢?我们想要的也不多,只是想要一些温暖的治愈和简单的安稳,可爱的吉伊就是我们的写照,代表着那个弱弱的、“偷感”很重、不自信、不敢去争取,但却始终对未来怀抱着美好期望的我们。
于是,我们抱着吉伊的毛绒玩具,吃下这片“电子布洛芬”,说着“宝宝你是一个最好的宝宝”“宝宝你特别好我哭死”,又将“偷感”这一心酸的功利主义反讽萌化,轻松化,变成我们生命中温暖而坚韧的激流:一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最彻底的决绝反对,对所有被异化的、被排挤的、被主流价值唾弃的“废物”的珍视和共情,对既定系统、上位者、整个世界的残酷始终不懈的“以柔克刚”。像水一样,朋友们,流过一切,既柔软,又坚强。
2024年4月6日,成都玉林七巷被网友戏称为“成都迪斯尼”,游客打卡留念。
最后说个题外话:在寻找Chiikawa的线下存在时,笔者在“成都迪士尼”参与者背的挎包上,也看到了吉伊、小八和乌萨奇的身影——仔细思索,从rapper“诺米么Lodmemo”的那首不知道是真的diss还是对着偶像委屈地撒娇的《谢天谢帝》歌词中的“我要diss你(迪士尼)”的谐音梗衍生而来的“成都迪士尼”抽象文化,在2024年3月和Chiikawa、“偷感”几乎同时出现,也宛若一个当代青年精神状态的“圣三位一体”:正因为我们不敢去奢求什么,戏谑自己的“偷感”,弥漫开来的精神麻醉意味才会如成都迪士尼和乌萨奇的怪叫那样抽象;可也正因为我们依然没有放弃自我,没有放弃对未来的期待,没有真正心死到后现代的废墟状态,我们才会在无害的前提下大声“diss你”,保护那又小又可爱的吉伊不受伤害,保持“偷感”,在极端地压抑着表达欲望的同时,去近乎不择手段地追求美好。
有人说,“偷感文化”其实正是一种东亚文化圈层的核心概括,这种带有些许种族、血缘、文化环境决定论的说法可能有些争议,但却也非常准确地指向了当代年轻人那纠结的内心,那被永恒的伤口折磨的被委屈被压制却又强力生发的主体性,那种有时候也只能依靠自以为是、依靠解构崇高、依靠拒绝合作才能苟活的纯粹私人话语;是的,“偷感”加持下的美好与得到固然如此丝滑流畅,没有负担,但也许到头来,任何人都希望迎来不需要“偷感”的那天——
愿天下无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