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崔洛宾、施兰茶】
2024无疑是全球大选年,也是南亚选举大年,共有五个南亚国家都已举行或即将举行大选。然而,莫迪政府在大选迫近背景下越是急于巩固“南亚基本盘”,周边南亚国家反而越是陷入“印度退出”的狂潮——马尔代夫穆伊祖政权全面推行“去印化”政策、尼泊尔新左翼联合政府排除亲印的大会党、斯里兰卡“反印先锋”国家人民力量(NPP)支持率大幅领先……
孟加拉国也没有例外。2024年1月的孟加拉国大选以谢赫·哈西娜(Sheikh Hasina)成功连任并开启第五个任期落下帷幕,但印度却意外成为大选最大输家。哈西娜连任后,“印度退出”的社会运动如暴风骤雨般席卷孟全国,民众纷纷指责印度干涉孟大选,破坏孟国民议会选举在内的民主进程。
孟加拉国的爆发的反印运动与其他南亚国家相比哪些共性和特点?为什么印度明明是孟加拉国独立的助产士,反而遭到孟民众普遍厌恶?为什么印孟关系达到“历史最佳”,近年来反而险情不断?孟加拉国本轮反印运动将会如何发展演变,是否会外溢更大影响?
“我们不想再看到印度商品了!”
随着哈西娜成功连任,一场盛大的“印度退出”(India Out)运动在社交媒体上赢得了广泛支持,并从“二次元”走向“三次元”,在线下促成席卷全孟的“抵制印货”运动。
大选结束后的几周内,“India Out”(印度滚出)、“Boycott India”(抵制印度)、和“Boycott Indian Products”(抵制印货)的迅速成为社交媒体热门标签,并霸占Facebook、YouTube、X等社交媒体热榜前列。
目前正流亡海外的孟加拉国医生皮纳基·巴塔查亚(Pinaki Bhattacharya)被认为是这场运动的主要推手之一。2024年1月中旬,巴塔查亚呼吁他的200多万粉丝加入“这一不朽事业”,由于他的呼吁呼应了孟民众大选后淤积的不满情绪和对印度的反感,更多人加入抗议行列。
2024年1月18日,巴塔查亚在Facebook上发起“抵制印度商品”运动,图源:Facebook
随后,许多孟加拉国人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他们已停止购买印度商品,并敦促其他同胞也这样做。运动的积极分子们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罗列“典型印货”,并敦促同胞不要购买。
图中文字:“请您不要购买印度产品”,底部文字为:“请您转发次图表给100个人”(图源:Facebook)
在巴塔查亚粉丝支持下,反印运动在孟加拉国民众之间快速蔓延。产于印度的阿穆尔(Amul)黄油和达布尔(Dabur)蜂蜜等产品的照片与条形码识别方式在网上广泛传播。一则分享“如何识别印度产品”的帖子被转发上千余次,足以展现该运动的网络影响力。
互联网上的流行很快便映入现实。活动发起后不久,孟主要城市达卡、吉大港几家商店的员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们发现一些印度产品的销量下降,包括食用油、加工食品、盥洗用品、化妆品、服装等。即使经销商以高达50%至80%的折扣降价出售印度产品,消费者也并不买账。此外,经销商也表示“并不热衷于自印进口商品”,无论是出于销量,还是民族情结,他们都“再也不想看到印度商品”。
与此同时,孟主要反对党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BNP)也在此活动中“添油加醋”,旨在最大化利用国内反印情绪。据悉,BNP受到马尔代夫穆伊兹以“印度退出”为口号赢得总统宝座的启发,在社交媒体和线下政治活动中倾尽全力支持本轮“抵制印货”运动。在BNP推波助澜下,本次抗议活动烈度跃升成为全国性抗议,也为其注入浓厚的党争色彩。
在这种背景下,总理哈西娜终于坐不住了,不顾孟独立日之际,炮轰BNP煽动“印度排外”私怀野心。她建议BNP领导人及其家人应当在发动恶意运动之前首先清除家中的所有印度产品,并表示,“当他们在党办公室前焚烧妻子的印度纱丽时,才能证明他们真正致力于抵制印度产品。”
“我给了你自由,你为何如此恨我?”
53年前的1971年,印度曾帮助孟加拉国人从巴基斯坦统治者手中获得独立自由,但如今却沦为大多数孟加拉人眼中的“政治恶棍”。不禁让人疑惑,究竟是什么让印度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其实,这样的转变是印长期以霸权态度干涉孟内政的必然结果,除印近年来加大力度干预孟大选维护哈西娜执政地位外,其实印霸权姿态和“长臂管辖”由来已久。
不可否认,孟加拉国人民总体仍对印度,特别是印度人民为孟加拉国解放做出的贡献心怀感激。孟独立战争期间,印全方位支援孟独立,“双向奔赴的友好”不言自明。一方面,孟军因实力薄弱,寻求印方支持以对抗西巴基斯坦压迫势力,并独力建国。另一方面,印政府和军方长期视巴基斯坦为不共戴天的宿敌,认为扶孟独力是“肢解”巴基斯坦的“世纪机遇”,并欣然出手助孟建国。
庆祝独立的孟加拉人
其间,印帮助孟人民联盟建立流亡政府,为约1000万孟加拉国难民提供庇护,为孟加拉国自由战士安排武器训练,协助动员国际舆论支持孟加拉国独立战争,并在正式宣战后出兵,以牺牲数百印军为代价换来了孟加拉国独立。
然而,孟独立后,国父谢赫·穆吉布领导下重新组建的人民联盟在“友及八方,不树一敌”外交方针加持下,印孟关系并未如期继续走高,主要原因其实有三。
一是印历届政府习惯歪曲历史,长期将“孟获得独立”视为印对抗巴基斯坦所取得的胜利。当年,印方以站不住脚的借口在达卡举行的巴基斯坦投降仪式上,排挤孟加拉国军队总司令奥斯曼尼(Osmani)上校,甚至在巴基斯坦投降后一个多星期内不让总部设在加尔各答的孟加拉国流亡政府返回首都达卡。
二是印在孟独立后企图对孟干涉,甚至曾试图派遣公务员“管理”孟国内事务。当巴基斯坦投降后,印度当局立即开始向孟加拉国派驻印度公务员,旨在接管这个新独立国家的行政管理,引发孟方的强烈不满与谴责。
三是印政界和学界人士沉湎于歪曲历史,长期坚称“孟是印度创造的产物”,其傲慢姿态广泛传播,引起孟社会不满。印政府和政界学界视孟为“印度产物”的态度延续至今。例如,印西孟加拉邦印人党成员迪利普·高什(Dilip Ghosh)2020年12月居然公开称哈西娜为“首席部长”。
种种作为使得数百万直接或间接参加解放战争并遭受苦难的孟加拉国人蒙羞,他们的民族自豪感也因这些对孟加拉国战争的虚假叙述而备受伤害和侮辱。印如此篡改孟加拉国民族独立战争的历史,严重损害了孟印友好关系,甚至播下仇恨的种子。
1975年政变致使孟国父谢赫·穆吉布遇刺身亡,孟随即进入军政府时期(1975-1990),而印度被认为是这场血腥政变的主要嫌疑人,因此民间仇印情绪再度激化,贯穿整个军政府时期。人们普遍猜测,发动军事政变的原因是孟加拉国解放军政府向印度出卖国家利益,致使孟成为印的附庸。孟加拉军队认为,人民联盟的许多政策,如在印建议下建立名为“警卫部队”(Rakkhi Bahini)的准军事部队,目的是削弱孟武装力量,使之保持分裂和虚弱,以延续印在的影响力。因此,齐亚·拉赫曼和随后的艾尔沙德军政府时期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对印仇视和不信任。
此外,齐亚政府通过加强国家宗教特性获得国内支持的同时,也加剧了国内反印、仇印情绪,因为宗教特性本质上具有反印含义。然而,印度方面似乎已习惯邻国将其塑造为“帝国主义和投机主义的地区霸主”形象,仍不断往这顶“帽子”上添砖加瓦。上世纪80年代印地区安全主流学说表明,印度有权干预南亚国家为应对严重的内部冲突局势而寻求的任何区域援助。
其次,印度强调这种紧急情况下的援助应该是区域性的,而不是为个别国家提供的。也就是说,印强迫南亚国家必须承认印在该地区的主要利益,并允许印干预内政。这让本就看不惯印地区霸权行径的孟加拉国人更加恼火,即使1991年孟加拉国回归民主政治也没实质性改善对印关系,甚至走向进一步恶化。直至1996年人民联盟重新执政,双边关系才逐渐缓和,但并没能映射到孟社会层面。
印人党在1998年的竞选活动中大肆指责孟加拉国的移民问题,将跨境叛乱和恐怖活动直接与孟加拉国联系,严重恶化印孟关系。双边关系也在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BNP)的第二个任期(2001-2006 年)内恶化到了极点。在2011年印前总理曼莫汉·辛格(Manmohan Singh)访孟之前,印总理已12年没到访孟加拉国。
双边关系历史最佳?孟加拉国人为啥更加愤怒?
21世纪10年代以来,伴随着莫迪的上台和哈西娜的重新执政,印孟关系到达历史最佳水平,但孟民间对此仍不买账——反印情绪反而在十年间不断攀升并达到“沸点”。本次“印度退出”运动大肆流行,便是孟民间仇印情绪集中爆发的真实写照。
诚然,亲印的哈西娜政权的确在莫迪“邻国优先”(NFP)外交政策的推动下有效发展国民经济。哈西娜治下的十年内,孟加拉国已从联合国“最不发达国家”行列中毕业,并于2019年以7.88%的经济增长率一度跃上世界经济发展最快国家。其间,印孟经贸合作密切,贸易额在2019年达到历史新高的102.5亿美元,甚至在疫情肆虐的2020年仍有近95亿美元的双边贸易额,印是孟加拉国南亚地区最大贸易伙伴,全球范围内仅次于中国,而孟也成为了印度在南亚地区的最大贸易伙伴。
然而,良好的双边关系并没能改善民间对印统治者的不信任与敌视。2021年,穆斯林占人口多数的孟加拉国人民走上街头示威,反对莫迪作为独立日50周年金禧庆典的主宾访问达卡。抗议者将莫迪冠以“古吉拉特邦屠夫”之名,以表达对2002年古吉拉特反穆斯林骚乱的愤怒。
无独有偶,2023年底,伴随着印度在板球世界杯决赛中输给了澳大利亚,孟加拉国人民再次走上街头,反印情绪在庆祝的喜悦中再次高涨。2024年初,反印情绪因印干涉孟大选而再度激化,最终催生本轮“印度退出”运动。
孟公众的反印情绪已经超出政治范畴,这主要得是由于印长期扶持人民联盟,导致孟主权受损,并被迫在国际事务上让步:一是印政府侵害孟人民投票权。孟2014年大选中,印就向反对党施压;2018年大选中,印涉嫌“联合人民联盟操纵选举,修改选票”;2024年大选中,印“促成孟美间秘密谈判,美引导国际社会忽视孟大选民主问题”。
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领袖参加抗议集会 要求国民议会选举公平公正(图源:视觉中国)
二是印政府强压孟政府“无视”边境杀戮事件。数据显示,2010年以来,孟加拉国约有1276人遭印度边境部队杀害,1183人受伤,印政府否认这些数据的同时,孟政府也并没有为此发声或展开调查。
三是印政府在水资源共享上屡次刁难位于下游流域的孟加拉国。印孟两国共享54条跨境河流,但两国之间除《恒河水源分享条约》外没有其他任何水源分享条约。然而,包括特伊斯塔河(Teesta)在内的53条河流水量分配问题迟迟未决,特伊斯塔河的谈判持续了18年仍悬而未决。印长期霸占这些水资源的分配主导权,还多次试图修建大坝引水,剥夺孟加拉国人民水权。
四是印政府长期以来不愿改善孟在双边贸易中的不利地位。孟一直在抗议巨大的贸易赤字,称这种逆差是由于印度设置的各种关税和非关税壁垒造成的,但印方面则常常以孟加拉国的贸易篮子小,导致出口较少的理由搪塞,甚至长期禁止自孟进口包括纺织品,特别是成衣在内的孟主要出口商品,严重阻碍了孟外贸经济发展。伴随着孟经济的迅速发展,上述问题也被逐步放大,最终催生成近年来频发渐高的反印活动。
“印度退出”运动将何去何从?
自2024年1月“印度退出”运动爆发至今,已持续数月之久,且声势浩大,但双方都没有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也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措。印外长苏杰生甚至还表示,印度并不担心“印度退出”运动,并认为中国是幕后推手。
哈西娜政府对“印度退出”运动持观望态度,并任由其逐渐发展激化,背后可能暗藏更深层次的目的。目前孟受到大选严重影响,政府停摆半年之久,经济持续受到波动,增长率甚至低于疫情期间。孟政府的态度可能是出于一些“预期”好处——例如,减少自印进口可以节省外汇,缓解孟收支平衡状况,并帮助孟在当下经济危机中涉险过关。反之,若无法有效缓解经济危机,还可利用反印运动的国际影响力,迫使印度承压,敦促其正视反印观念,收敛其霸权行径。
显然,无论这场“印度退出”运动成功与否,其政治上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同时向孟印当局发出孟加拉国国内日益增长的不满情绪。国内方面,虽然抵制产品的做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关键的一步是逼迫孟加拉国统治者在权力和人民之间进行选择。印度方面,本轮抵制运动警告了印度统治者,使其正视这些反印观念,重新审视孟加拉国日益高涨的反印浪潮背后的历史背景,督促印政府收敛其霸权行径,尊重孟加拉国人民的民主愿望,并与代表孟加拉国人民的所有各方建立关系。
马尔代夫举行的“印度退出”集会游行(图源:路透社)
除此之外,面对南亚地区掀起的“去印化”运动,印常常搬出与中国的地缘政治竞争,但这其实适得其反——不仅不能压制仇印情绪,反而助长中国的南亚影响力。孟本次运动的发起人巴塔查亚表示,“印度滚出去”运动“对印度人民没有敌意”。他还补充:“这是一场激烈的政治斗争,直接针对印度统治精英,是一场为夺回我们珍视的祖国的主权和管理权而进行的不懈斗争。”因此,印炒作“中国威胁论”反倒为这些自发的反印运动指了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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