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灯下黑?

时事新闻2024-03-25 16:28:39无忧百科

海地,灯下黑?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全副武装的帮派在街头火并,留下了十几具尸体;全国近一半地区处于饥饿状态,民众穷到“吃土”;领导人早早出逃,政府已经不复存在。所有人都警告说,这个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可能很快就会陷入内战。

海地行将崩溃。


海地持续多年动荡,2023年有约8400人死于黑帮暴力事件,较2022年增加一倍多(图片来源:央视截图)

面对危如累卵的局面,一向热衷于干预海地局势的美国,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良心”的一面。拜登政府明确表示,没有向海地部署美军以维持秩序的计划;白宫早早承诺,将把美国与海地的关系带入一个新时代,美国将不再“介入海地政治并选定赢家和输家”;华盛顿在联合国安理会提出提案,还与加勒比共同体紧急商讨应对之策;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反复宣称,这一次美国人吸取了历史教训,不会把一个政府强加给海地;他们已经做出了协调一致的努力,让海地人成为谈判的中心。

美国突然变得如此“温良恭俭让”,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然而,他们在海地问题上如此尊重主权,不是良心发现,只是对乱局避之不及。就像当年北爱尔兰问题令大英帝国头痛不已一样,美国也在为家门口的“海地溃疡”发愁。也许《纽约时报》专栏作家莉迪亚·波格林的这番话,道出了美国的心声:

“美国欠海地一笔历史债务”,“美国插手、干涉。他们入侵、占领、制裁。他们扶植海地领导人。他们支持独裁者。他们试图恢复民主。这是一个不断反反复复的过程……我相信,美国对海地欠下了深重的债务。海地变成这样,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多年来的错误行为和行动造成的。”

种族主义驱动着美国的外交政策

1792年7月,美国国务卿托马斯·杰斐逊给法国的拉法耶特侯爵写了一封信,祝贺后者领导了法国大革命。《独立宣言》的作者为他的老盟友感到自豪,但他也提出了建议。杰斐逊注意到了法属圣多明戈(海地的前身)的奴隶叛乱,建议法国“减少”这块殖民地上的黑人人口。他警告拉法耶特,“如果不能得到更有效的帮助,法国就会失去圣多明戈”。

杰斐逊的信不仅证实了这位美国开国元勋的虚伪,还揭示了美国对海地政策的种族主义基础。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美国的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都将海地视同于奴隶叛乱、“黑鬼”、灾难和贫困。如果法国听劝,海地可能就不会存在了。

就在杰斐逊向拉法耶特保证“我们同样真诚地希望”圣多明戈还归法国的同时,奴隶主乔治·华盛顿也表现出他对加勒比地区黑人争取自由的斗争并不同情。他的政府向正努力保住权力的法国种植园主运送武器和弹药,并向他们保证美国将“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援助……以平息‘令人震惊的黑人叛乱’。”

1804年,尽管华盛顿做出了努力,海地革命还是成功了,但查历十世要求其向法国支付1.5亿法郎,相当于现在市值170亿欧元(210亿美元),以弥补殖民者所损失的经济收入。


1791年海地革命爆发,1804年,海地革命胜利,第一个黑人共和国成立(图片来源:网络)

直到19世纪80年代,海地终于还清了法国索要的巨额赔偿,(查理十世警告,如果不付钱,法军就会再度入侵),但也民穷财尽,欠下了巨额外债。

毫不意外的,大部分债务都属于美国的银行。美国人还在海地建立了广泛的商业利益,出口糖和其他商品。

即便如此,美国依然否认了海地的存在。海地独立后的近六十年里,美国拒绝给予其外交承认,并实施了贸易禁运。两国关系依旧紧张,十九世纪美国废奴运动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认为原因显而易见。1893年,这位废奴主义者和前美国驻海地外交专员指出了美国和海地之间唯一的“冷淡原因”:“海地是黑人,而我们还没有原谅海地是黑人”。

奴隶制和种族主义推动了这些政策。密苏里州的一位参议员认为,欢迎海地外交官将被视为“对黑人奴隶谋杀主人和女主人的奖励”。他的一位南卡罗来纳州同行也同意这一观点:“我们永远不能承认(海地)独立……我们联邦大部分地区的和平与安全甚至不容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直到南北战争之前,海地的独立都是美国蓄奴者用来对抗废奴主义者的警示故事。

与此同时,美国正在寻求扩张。到1914年,美国已经吞并了菲律宾、夏威夷、关岛和太平洋上的其他岛屿。在加勒比地区,美军在波多黎各和古巴关塔那摩湾设有永久基地。海军陆战队占领了巴拿马,还入侵了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墨西哥和其他地方。

海地是下一个目标。

然而海地政治早已因债务引发的经济动荡陷入混乱。总统多次被暗杀,政府多次被推翻。银行要求还钱;美国商人想要更多的稳定和影响力。作为“先锋队”,美国媒体一直在为美国公众舆论铺平道路——1912年《纽约时报》的一篇快讯宣称,“海地人承认‘黑人共和国’的失败,并期待着加入联邦。”

1914年底,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太子港,开进国家银行并带走了全部黄金,存进了纽约的国家城市银行(今天的花旗银行)。几个月后,威尔逊宣布担心欧洲列强,尤其是德国,可能会在加勒比海站稳脚跟(尽管它们都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于是下令入侵海地,然后全面占领。他的国务卿说,这一行动是必要的,因为海地人有“回归野蛮的内在倾向”。

美国国旗飘扬在海地的政府大楼上。接下来的19年里,美国统治着海地。陆战队进行了一场血腥的平叛运动,以消灭抵抗力量。海地政府、宪法和军队被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新的亲美政府。为了开展重大的公共工程建设,美军征召海地农民从事无偿劳动,事实上复活了奴隶制。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写道:

20世纪初,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作出鲜为人知的断言:“美国已经把《独立宣言》彻底吐了出来……”仅举一例,美国占领海地曾达二十年之久。在这个曾经是奴隶第一次取得暴动胜利的黑人国家,美国实行种族隔离和强迫劳动制。仅仅在一次镇压行动中就打死了一千五百名工人(据1922年美国参议院调查)。在海地政府拒绝使国家银行成为纽约花旗银行的分行之后,美国停发了海地总统和部长们的薪俸,以便让他们重新考虑这一决定。

的确,并非所有美国人都支持殖民海地。反帝国主义者、记者和包括全美有色人种协进会在内的组织提出抗议,举行听证会,并撰写反对占领的文章。但大多数美国人,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对此都漠不关心。

然而,随着有关屠杀和其他虐待行为的报道不断增加,尴尬也随之增加。曾在占领海地期间担任海军助理部长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总统时,承诺结束美国在西半球的帝国主义政策。

1934年,美军终于结束了对海地的占领,但也留下了伤痕和虐待的遗产,以及美国制造的新经济和政治体系,该体系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继续造成严重破坏。


1934年,美军在海地行军(图片来源:红星新闻)

从新殖民主义,到新自由主义

再引一段《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

海地是西半球最贫穷的国家,在那儿,替人洗脚的比替人擦鞋的多,一些儿童为了一个硬币去洗没有鞋的赤脚顾客的脚。海地人平均寿命为三十多岁。每十个中有九个是文盲。贫瘠的山坡上耕种的东西供国内消费,肥沃的山谷里种的东西是为了出口,最好的土地用来种咖啡、甘蔗、可可和美国市场所需要的其他产品……在海地,任何抗议,哪怕是微小的,都要坐牢或被杀害。尽管有些难以想象,但从1971年到1975年间,海地劳动者的工资比原来已经极低的实际价值下降了四分之一。有意思的是,在同一时期,又有一批新的美国资本进入海地。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吸血。几乎每个拉美国家都有专搞这类营生的血浆公司,把当地人的血卖给美国。“买卖血液与其他生意一样,生产者只能拿到小费。例如加勒比埃莫公司(Hemo Caribbean)每升血只付给海地人三美元,然后以二十五美元的价格卖给美国。”

还有隐蔽的吸血。20世纪50年代,美国扶持的亲美势力上台(比如臭名昭著的杜瓦利埃父子),美国农产品在近乎零关税的状态下涌入海地,彻底摧毁了海地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农业产业,使得数百万农民成为破产农民,国家经济进一步被摧残,自主发展的能力被进一步削弱。

成千上万的海地人试图逃离这些暴力政权,以及政权垮台后可预见的动荡。美国经常拒绝为他们提供庇护。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每天花费数万美元用来拒绝海地难民。更多的联邦资金用于随后对海地的入侵,以及1991年推翻总统让-贝特朗·阿里斯蒂德的政变。

弗吉尼亚大学教授罗伯特·法顿(Robert Fatton)写道:

观察家可能倾向于给海地贴上“脆弱”或“失败”的标签,但这种流行的观点往往将海地的崩溃归咎于当地的政治和文化因素,同时尽量不提外国势力的破坏性影响。“脆弱”国家并非源于反现代的集体悲情……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们是被动地被卷入世界体系的。

法顿的研究显示,过去40年来,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主要国际金融机构,一直在海地这样的国家卖力地兜售新自由主义:开放市场、私有化和非政府组织主导的发展。这些国际机构的政策忽视了国内粮食生产,同时将发展中国家引向基于超廉价劳动力的城市出口导向型发展。这些策略削弱了海地政府为其民众提供最低限度社会福利的能力,并导致大批人流向大城市。

海地沿着这些政策一条路走到了黑,结果导致了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崩溃,变成了一个帮派之国、毒品之国。政治学学者最恐怖的噩梦——“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每天都在这里活生生地上演。

用耿爽大使2021年2月在安理会海地问题视频公开会上的话说:

当前,海地政治僵局依旧,安全形势恶化,新冠肺炎疫情和经济社会困境相互叠加,暴力犯罪和社会动荡相互交织,普通民众苦不堪言。海地依然深陷政治、经济、社会、人道多重危机,海地人民似乎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海地政府和海地领导人对当前这种失望甚至绝望的局面负有主要责任。长期以来,海地政治派别争斗不休,政治人物毫不作为,滥权腐败屡禁不止,国家治理几近失败。

“海地沉入大海,又与我何干”

对海地的情况,美国政府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2021年9月,刚刚上任两个月的美国海地问题特使丹尼尔·富特(Daniel Foote)就宣布辞职,他在辞职信中写道:

我们的海地朋友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是有机会在没有国际操纵和青睐、但得到真正支持的情况下,制定自己的路线。我认为,在海地公民真正有尊严地公平、可接受地选择自己的领导人之前,海地无法享有稳定……国际社会对海地的这一轮政治干预一直在产生灾难性的结果。对海地造成更多的负面影响不仅会给海地,也会给美国和我们的西半球邻国带来灾难性后果。

但是美国媒体对这些内容只字不提,只是众口一词地称富特是因为“不满政府驱逐非法移民”而辞职的。好像只要拦住这些移民,就可以对海地的命运不闻不问了。


富特辞职称美国对海地政策“非人道、适得其反”,而他的建议“被忽视和驳回”,而美国国务院发言人否认后者(图片来源:新华网截图)

这何尝不是美国决策层的真实想法?大约30年前,当乔·拜登还在美国国会参议院任职时,曾对一位采访者说:

“如果海地只是悄悄地沉入加勒比海,或者上升到300英尺,对我们的利益来说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如今,作为总统,拜登的动作(或者说没有动作),证明他的这种漠不关心的确是发自内心、一以贯之,和称呼海地是“粪坑国家”的特朗普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海地确实已经坚持不下去了。这个国家是在废墟中诞生的,它从来没有真正恢复元气。所有观点都认为,国际社会的支持是当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作为近在咫尺的邻居,百年来给其带来无数苦难的美国,对此责无旁贷。

然而,现在,在这个最该偿还历史债务的时候,美国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任其自生自灭。

除了冷血,笔者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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