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公元978年,南唐后主李煜写下了对人生如此感伤的名句。彼时,离他去世只有几个月时间。他是公元975年在宋军征伐时,由南唐之君变为阶下之囚的。
从天上落到人间,纵然曾有无限江山,也是不堪回首,别时容易见时难了。
想到这首词,是看到一则新闻,中国商人覃辉在美国承认“非法政治献金、移民欺诈和制作虚假身份证明文件”的罪名,并同意在预计不超过6个月服刑后,放弃美国绿卡身份,被驱逐出境。
这位销声数年的富豪榜上的人物,北京夜店“天上人间”的老板,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亮相,令人唏嘘不已。
覃辉案又扯出另一桩官司。纽约东区检察官指出,湖州创泰融元投资管理合伙企业向纽约法庭提交申请,追讨覃辉所欠的4.5亿美元。股权穿透后发现,这家投资企业在中植集团旗下,最终实控人是解直锟,他在2021年12月28日突发心脏病去世。
覃辉和中植系的资金纠纷,源于2018年初双方围绕上市公司宇顺电子的一场资本运作。当时解直锟作为实控人的宇顺电子发布公告,拟作价200亿元收购成都润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100%股权。成都润运的实控人就是覃辉,主要资产是星美院线。
3月16日,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分局通报了中植集团最新进展,要求“中植系”所属财富公司案件的涉案公司其他相关人员主动配合警方调查取证,积极退缴违法所得。此后,一些自称是中植系旗下的恒天财富、新湖财富、高晟财富、大唐财富的员工、前员工纷纷在社交媒体上晒出其收到的“退赃通知”。
有律师说,从2019年开始,投之家、钱富通、信和财富等平台爆雷后,员工都被警方要求退缴工资、提成、佣金等。
有信托业人士说,某互金公司被警方立案侦查后,也要求相关人员退佣,在4720名退佣销售名单中,除了38名高管人员,还包括区域经理、城市经理、营业部经理、团队经理、理财经理岗位人员近4400名,行政、运营、人事、市场、品宣、培训等各个岗位人员300多名。甚至还包括了15名实习生、2名行政前台和1名保洁人员,虽然他们的岗位与理财端销售并无关系,但曾经推荐过客户,拿过提成,所以也要退佣。
这样做有法律法规依据吗?查了一下,确实有。2014年发布的最高院、最高检、公安部《关于办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认定,“向社会公众非法吸收的资金属于违法所得。以吸收的资金向集资参与人支付的利息、分红等回报,以及向帮助吸收资金人员支付的代理费、好处费、返点费、佣金、提成等费用,应当依法追缴。”
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当初他们这么做的时候,谁提醒过是非法集资,不能做?如果没有提醒,是不是当初并没有被认定是非法集资?
我的重点不在这里,我想的是,从覃辉到中植系,从曾任最高法审判监督庭庭长、2022年4月出任中植集团总裁的颜茂昆,到中植的管理层和业务员,以及众多出资不菲的投资人,是不是都有一种“一晌贪欢”的幻灭感?
贪欢终不能久,就是一晌。如今,已成绝响。
贪欢是人性,无可厚非。但如果成为经济繁荣过程中的一种基调,人皆向往,追逐,夸耀,沉迷,并互为影响,以为这也可以成为一种人生模式,至少自己可以幸运地享有——就会集体步入一个“贪欢时代”。赶上的那一瞬、那些人,是欢愉感,更多时候、更多人,是失落感。
上周去厦门开会,从接机送机的两位司机那里,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一位本地人说,他前两年卖掉了一套房子,当年买的时候50万元左右,卖了290万,卖的时候每平米价格是6万多元,后来涨到过8万元。“过去厦门的房价是全国前五,现在跌了不少,市区有的小区跌到3万多了,外围很漂亮的小区,1.5万的价格都有。”
他觉得还会跌,等着再跌一些就去看看能不能抄底。他说,开车这么多年没赚到什么钱,就是够日常用,有点钱都在车里,买车换车。
我赞叹住在厦门出门就是海,太好了,他说,我们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可能他司空见惯了,也可能平时所想都是生计和房价,看到海也没有什么感觉。
另一位是外地人,但在厦门已经30多年,很早就买了房,也有一个小公司,生意就是迎来送往。他说自己开车一个月就是挣5000块钱,温饱没问题,致富没可能。还说因为房价太高,不少内地考到厦门的大学生毕业后也开始回流内地了。
房地产作为中国民间规模最大、最重要的资产,过去几年价格跌了不少,成交量也萎缩了很多。我估计中植系的财富管理公司所售的不少产品,最终对应的底层资产还是房地产。房价下来,房企不行,这些产品的收益率当然就歇菜了。
“温饱没问题,致富没可能。”这句话说出了一般打工人的生活真相。
去年我到江苏高邮调研,从波司登制衣工厂的缝纫女工、罗氏沼虾养殖基地的农民、高邮鸭集团鸭蛋加工车间的工人、路灯照明企业的销售员那里,感到了一种命运的力量——手停脚停口就停,日日劳作不得歇。我说,“这就是命,可能也是大多数地方,大多数中国人的命。”(《》)
后来我又写过一篇《》,“就算我们手不停口不停,摆脱低收入陷阱绝对没问题,但要走向全民宽裕,成为繁荣富足的高收入经济体,大家活得不像今天这么卷,能轻松一些,生活还能过得好,我觉得非常艰难。”
比如大部分农村,人均耕地很少,普遍是一两亩左右,一亩农地一年的流转费在几百元到千余元,一户农民靠种植、养殖,小康大体无虞,想富裕就不容易的。所以那么多人要外出打工。
我还查了一些资料。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22》,2022年全国个人所得税纳税人数为6512万人(月收入5000元为起征点),占人口总数的4.6%。如果分母按就业人口来算(2023年末全国就业人员为74041万人),全国缴纳个税的比例也不到9%。也就是说,超过90%的就业人口月收入是不到5000元的。这就是现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晌贪欢能不能持续呢?可以用一个指标来衡量,就是租金房价比。房价是资产性繁荣的标志,房租代表了生产者、劳动者可接受的程度。
根据中指研究院2023年12月发布的数据,在全国重点50城中,27个城市租金房价比低于2.0%,厦门为1.0%,深圳、北京、南京、上海等在1.5%左右,而柏林、新加坡、东京、伦敦、纽约等世界主要城市的租金房价比均高于3%。
中国的租金回报低,说明“市盈率”还是太高了。最近关于大城市写字楼空置率高企的数据也很多,说明做企业的人的经营状况普遍都很难。
所以,指望“贪欢时代”复现,在我看来是很低的概率,而且很长时间都将是很低概率。
人间不是一晌贪欢,那是什么呢?如果说“人生就是苦差事”显得太消极,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大抵无错。
这还不只是从财富意义上说的,就算衣食无忧,人间照样有各种酸甜苦辣,必须自己去品尝。
我的同学吴晓波9年前给他女儿写信,说“生命就应该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最近又写了一封,这次他说,“你吃你的苦,我吃我的苦”。
如果你问,从“贪欢时代”到“修行时代”,我们该怎么办?
我只能给出我自己的答案:就从眼前,从点点滴滴要做的事做起,当好一个劳动者,意义不在别处,就在此处。
我是从扬州飞去厦门的。我在扬州去了完美公司的生产园区,听到一个细节,当初他们从广东中山总部到江苏投资,本来不是扬州,但扬州一个干部知道后,费劲心思让他们来看看,一来二往熟悉了。听说他们公司高管没吃过扬州的狮子头,竟然在扬州做好,装在保温杯里,送到中山,说是“原汁原味”。完美基地建成这十几年,给扬州市邗江区缴纳的税收超过了50亿元。如此做事的干部,真了不起。
我从扬州到厦门,参加“2024年中国高端电器行业生态大会”,是红星美凯龙和建发轻工举办的。
我举了一些例子:2023年海尔全球收入和利润均增长6%;海信营收突破2000亿元,实现近两位数增长;格力预计营收增长7.8%至10.4%,净利润增长10.2%至19.6%;方太完成销售收入增长8.53%;石头科技营收增长30.55%,利润增长72.38%;美的前三季度营收增长7.7%,归母净利润增长13.3%;公牛前三季度总营收增长10.81%,归母净利润增长19.13%;老板电器前三季度营收增长9.62%,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增长11.31%;小熊电器前三季度营收增长22.96%,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增长31.24%,等等。
家电是个老行业了,没有“新三样”那么性感,但这个行业里很多优秀企业都在稳定增长,说明存量市场也有价值增长的空间。
不都说房地产不行了,家电、家居、建材都不行了吗?确实有影响,但还是有出路。像欧派家居,预告2023年归母净利润增长10%到20%。
我自己身边,发现忙得不可开交的,很多都是做新材料、新能源、社交媒体数字化运营的,都做了很多年,一直在积累,现在赶上了行业的高增长。
这两年我一直说,中国能力的全球化,是未来二三十年的重大机遇。我多次去深圳调研,看过“新三样”,看过跨境电商。今年前两个月深圳的出口增长了53.1%,进口增长了31.9%,进出口加在一起增长了45%。其中,民企进出口更是增长了72.4%,占整个进出口的比例超过70%。深圳为什么?不就是沿着开放、市场化、生产性创新的路子,一直在干吗?
人们习惯说深圳人天天都在搞钱。其实今天,给定合法的前提,倘若不能提供客户导向的高水平生产与服务,上哪里搞那么多钱?深圳人搞钱的背后,是用自己的好手好脚,去实现高质量发展。不争论,干就是了。
要说内需、内循环,那确实还要做很大努力,才能全面活跃起来。但凭着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产业能力和快速迭代创新,走出去,空间大着呢。
能力就是机会。靠能力走天下,就有机会。
多年前,香港特区一位高官提出过一句口号——“做好呢份工”。
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电影《无间道》的编剧之一(庄文强),他拍摄《无间道》时除了写剧本,还参与美术、灯光、摄影甚至音乐的构思,以追求作品的完整性,一有空闲便密集地看书和欣赏大师作品。《英雄本色》他看了百多次,《教父》一、二集看了六、七十次,藉以揣摩其它人的造诣。很多人以为“做好呢份工”很容易,这是低估了做好所要付出的代价。
另一个例子是叶利钦时代克里姆林宫的一位清洁工,说:“我的工作和叶利钦的工作其实差不多,他是在打理俄罗斯,我是在打理克里姆林宫,每个人都是在自己份内做好自己的事。”
踏踏实实地“做好呢份工”,做好分内的事,则人生自有一份坦荡的充实感,也会不觉得是苦修,而是乐在苦中。不求贪欢,或有常乐。
多干实事,实干助人,也修己,这对社会才是正效应。
人间不是一晌贪欢,贪欢时代终结了,都很痛,想来其中也有无奈和委屈。本不至于此的。
不过未来依然值得期待。
只是逻辑变了,要用专业的态度、知识和技能,创造生产性、建设性、创新性、利他的价值。这样才能“做好呢份工”。
而在这样一个修行时代、能力时代,繁荣并未终止,或者说刚刚开始。
No.5696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秦朔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