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傅一波
2023年末尾,李艺的故事重心落在了“钱”上。
李艺,是一个三胞胎的母亲、丈夫的妻子、爸妈的女儿,也是“背调公司的HR”、“配合执法”的调查员,催收员。
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共同支撑起这个湖南27岁女孩的生活,中间的纽带是“钱”。
过去三年,她无数次在公司走廊里走过,头上标语的几个字——让世界没有挽不回的诚信,总让她有点恍惚。
这句话逻辑正确。不过,当“世界”“挽回”“诚信”这几个宏大的词拼凑在一起时,让她有说不出的怪异感受。
这是中部地区某催收企业的分公司,李艺的活,是处理信用卡、网贷逾期客户的款项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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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她的工作加上一层柔光滤镜,则是要让负债者重拾信用,寻求“经济重生”进而还清债务——这家催收企业董事长是这么说的。
但随着催收工作的日益精进,李艺心里逐渐形成了一具道德枷锁:催收的两面,也是被金钱裹挟着的荆棘之路。
她自己,也曾一度迷失。
一场博弈
2023年10月前后,李艺接到了上司的电话,让她回去上班。
此前数月,因催收投诉与恶性事件相继发生,公司179名员工被当地警方带走调查,业务停摆。
李艺受到波及,被迫回到家庭主妇的角色里。
空窗期,她每天围着孩子打转。她不喜欢这样,即便知道催收不是个好活,可李艺说她怀念那种“刀光剑影”的日子。
收到电话的第二天,她和10几名同事重回办公室——一个可以容纳百名催收员的大开间。
进入催收角色,从每天晨会喊口号开始:“让世界没有挽不回的诚信”“不忘根、不忘本、不忘善、不忘恩……”
李艺一边喊,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的客户名单。因为,一场“唇枪舌战”,即将触发。
那天第一个接到她电话的是个27岁的男人,欠2万多的网贷,逾期5个月。李艺把这类人定义为:想花钱,但还不起。她说,以往像这种欠款不多、不超过六个月的客户,一般不会出现在名单内。
之所以不太在意,是因为催收员的收入与欠款相关,一般是按总额的3%—5%提成,逾期时间较长的提成能达到7%,甚至有的坏账提成能够达到10%。为此,她要把时间花在那些欠款更多、逾期时间更长的“老赖”上。
但年关将近,不论是网贷、信用卡,只要是负债未偿的,不论欠款多少,都被丢在“李艺们”的桌上,明码标价。
客户变多,意味收入增加。可这钱并不好挣。
“喂,请问是xxx么?我是xx公司信贷部的王主任。你有一笔贷款逾期了你知道吗?再不还就要上征信了。”
“好的。”然后电话被挂断。
再打过去,已是忙音。李艺知道,自己被拉黑了。
她是老手,拿出备用机,用小号加上对方的微信。
负债者也是人,他们总会在社交媒体上展露蛛丝马迹。只要抓住一点,李艺就有办法“说服”对方还钱。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人就有软肋。
体现她工作效率的一部分,就是围绕一个负债者,联系其身边10-20个关系人,李艺利用这个关系网来捕获负债人的心理。
到了收网阶段,李艺换了手机,敲下了一行字:
“你在xxx公司上班吧,如果7天内不还钱,你们公司的HR就知道了。”
她知道保住工作,是当下大多数人的选择。
李艺在这一天联系了100多位欠款者,讨回的债务5万元,提成至少1500块。她说11月的工资到手一万七千元,是本地人工资的三倍。
收入变成动力。那天,办公室里的通话声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晚上七八点,而下班时间本应是6点。
火热的催收
在某一刻,李艺觉得返工的这两个月像她从事催收行业3年的缩影。
最初是2020年,英语专业毕业的李艺听了父母的话,回到家乡。当时工作不好找,她说试一试,就参加了公司的面试。
她记得领导在面试时说,“我们一直在弄IPO,以后肯定会是上市公司。”听起来像洗脑性质的画饼,确实踏出了前半步:该公司在2019年尝试赴美上市,冲击“催收第一股”,只是未成功。
尽管只是想着当个过渡,但入行一个月,她就掌握了催收的技巧,甚至在短时间内总结出方法论:钓鱼式催收——伪装身份、套取客户信息、找出软肋。
这并非李艺的原创,在最初的培训阶段里,她就被灌输怎样获取客户的地址、如何通过语音语调在谈判中占得先机这类的思路。
类似的方法在湖南永雄资产管理集团董事长谭曼《中国债务催收行业立法研究》一书中被归结为“催收乱象”,也是他觉得催收行业异化之下的产物。他还曾呼吁立法,杜绝此类现象发生。
李艺清晰地记得,在当年培训会上,从“长相憨憨”的董事长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还钱?那我就搞到你失业为止。”
“就是那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那年,集团贡献税收近2亿元,获评为“年度税收突出贡献功勋单位”,这让她和更多的催收员觉得,自己正经历着一个行业的崛起。
不过,火热只延续了2年时间。
到2023年末,实在还不上债的人多起来了。
网贷博主南柯从2020年个人债务爆雷后,组建了数个负债者上岸(还清债务)的群组。最开始的时候,群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成功上岸,并发出红包庆祝。慢慢地,上岸的人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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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至2024年1月21日,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的数据显示,中国失信被执行者达857万余人。
用魔法打败魔法
就像拔河,越来越多的负债者将李艺和她的同事拖进了力不从心的困局。
2023年11月中,李艺发现客户逾期时间越来越长,还款的意愿也正在减弱。网贷、信用卡逾期3-6个月的客户一页纸上只有2-3人,占满页面的是逾期1-2年的“老赖”,甚至出现了恶意骗贷的负债者。
李艺得格外小心。她知道,这样的负债者可能已被扫过一轮,已经练成了应对催收的功夫。
用负债者自己的话说,欠钱多了之后,上岸与否似乎都不太重要了。在面对催收时,只要摆出了一副“躺平”或者“摆烂”的姿态即可。
“我有同事吃过亏。负债者在电话端态度冷淡,死咬住没钱,还用挑衅的语气说,‘你们这群催收狗,烦不烦。’”
李艺回忆说,她同事当场就生气,在电话里和人对骂了起来。没曾想,客户那边开着录音。后来拿着录音去公安局举报“非法催收”。“当时公司在舆论漩涡当中,为了不让停摆再次发生,那名同事再也没出现过。”她说。
她还听说过“反催收联盟”,负债者反而会对催收员进行“人肉”,甚至在社交媒体上进行曝光。
在南柯的群里,负债者们分享着如何应对催收的方法。
负债群内的对话 来源:受访者
比如,可以录音或截图举报催收冒充国家公务人员、非法收集他人资料、暴力催收等。这本是“李艺们”得意的催收方式之一,如今“魔法”打败了“魔法”。
另一个新的问题是:负债者的欠款金额变少了,这直接影响催收人的工作积极性。
去年11月末,她联系上一位24岁的信用卡逾期客户。客户的欠款只有不到千元,问及原因,是企业的薪资拖了2个月未付。客户在电话里的语气诚恳,说一有钱就还上。
和这种小额的欠债者不同,但更多的负债者会在电话里说,自己还不起钱,再逼也没有用,而这种群体,欠下的债务反而更多。
负债者的群内,网名后通常会标明欠款金额:
xx、负债40w、全面逾期,xx 负债33w,负债196w……
他们各自有着晦暗不明的故事,令人唏嘘之外,也令人憎恨。
张晓夫妇是其中之一,丈夫在过去几年一直拿网贷和信用卡套现去赌博。欠下了100多万债务后,一度想要悔改,张晓心软之下借遍了亲友,以为能换来一个回头的丈夫。
结果,欠款刚还完,丈夫又开始赌博。直到催收的电话响起,张晓才发现自己被丈夫骗了。可那时,欠款已逼近200万。
借款也有用在正途上的,比如开店创业、家人生病应急,还有在2022年,留学生因为家里生意折戟,用网贷或是信用卡来负担自己的学费。
在王妮的回忆里,那段日子是灰色的。她的父母在南京做进口牛肉生意,2022年进出的港口遭遇封停,随后引发了价格大跌。父母很快供不上她的学费。
为延续学业,她借了不少平台的网贷,还备了Pos机。每月16号,信用卡的还款日像是闹钟。几张卡摆上桌面,一张卡刷出来的钱倒进另一张卡,再从另一张卡套出来钱还进网贷平台。
面对账单的惆怅 来源:图虫创意
接下来,收到催收的电话便是理所当然。可不论王妮在电话里如何解释自己欠款的原因,催收的口气都是冷漠的。摆在她面前只有两个选项:还钱或是等待征信变黑。
李艺的丈夫问过她,会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些人挺可怜?但面对负债者,李艺觉得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咎由自取,尤其是“那些因赌博负债累累,输得家破人亡的人。”
但也有无可奈何的一面,李艺记得自己在年底听得最无力的一句话是,“我身上就500块,留着买回家车票。回了家才能问父母要钱,你想要钱,就得让我回家。”
“那你为什么要借钱?”
“你管得着吗?”
她用小号加过这位负债者的微信。
对方的第一条朋友圈是一张手机的照片,配文是:准备过年回家,出一台IP13,换小米手机+路费。
模糊的边界
当陷入困境的催收员开始发力,就很容易把这个行业拖入灰色地带。
分界线出现在2022年6月。
银保监会、人民银行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促进信用卡业务规范健康发展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通知当中提及,银行业金融机构不得提供或者公开客户欠款信息,不得对与债务无关的第三人进行催收,降低对外包催收的依赖度。
但在法律界限的另一端,对于借贷者的违约的处理机制并不完美。在“消费主义”狂飙突进的蔓延中,借贷者信用观念会被抹去,继而导致信贷领域的“坏账”不断累积。
实际操作中的诉讼、调解或是仲裁,都要耗费巨大的成本。而受限于法律界限,金融机构自身并不能有效地讨回借款。于是,催收成为了金融机构与借贷者之间的制衡链条而发端。
即便是《通知》发布后,催收的需求依然旺盛存在。
只是购买客户资料的价格变高了。
原本200元能买到60个客户的资料,在那段时间涨到300元。而承担最大风险的催收员,收入没有变化,还是2500元的底薪加提成。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李艺的收入只能维持在每月5-6千元上下。
而她的催收方式从找亲友,更多地转向找公司。她的感受是,2022年10月后,保住工作是很多人的共识,大多数负债者的软肋与此相关,她觉得自己也是。
面对不断变大的负债群体,催收员不得不尝试更激进的手法;面对这些新的尝试,负债人开始抱团,以期化解催收员嘴里的“法律后果。”
原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被债务推上了格斗世界的八角笼里,催收的边界开始逐渐模糊。
截止目前,在黑猫投诉平台上,针对该公司的投诉量达到155件,其中不乏“上门恐吓”“短信威胁”“电话轰炸”“爆通讯录”“骚扰他人”等投诉。
民间的借贷进入野蛮生长、监管困难的时代,始于2013年左右的互联网金融的扩张。
平安证券研报指出,2017年互联网贷款总规模高达约4300亿美元。最疯狂的时候,中国网贷公司数量高达6000余家,涉及催收的企业8000多家。
彼时,不少网贷平台打着“月息一分”的口号,吸引着借款人入局,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
以某网贷平台为例,借款29000元,平台放款时会扣除接近5000元的手续费,但还款时仍按借款额来计算。
靠这一套“诱惑”的贷款公式,不少负债者涓滴成河,最终成为李艺表格中的墨点。
游刃于催收3年多,李艺靠着自己的摸索成了部门的顶梁柱。如果她再接着干下去,很快就能坐上部长的位置。
不过,在2023年12月底,李艺的想法变了。
因为催收行业内又出事了。李艺听说的版本是,有催收员给一位欠款者拨出电话,内容大概是——你不要以为我们只是打打电话而已,我们会让你过个好年,让你的亲朋好友也过个好年。
故事的结尾是,这导致一名负债者轻生。她在这件事中观照到了自己,“我有三个小孩”。
部长在那段时间的会上频繁提及“安全”问题。让所有人在工作过程中千万不要与客户发生冲突。可好言相劝在多数情况下都不是个行之有效的方案。
“很多人都在那一个阶段离开了公司。”
但催收行业没有消失。
充斥在生活中的借贷短信 来源:受访者
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现在在网络上键入“贷款”,还是会出现不计其数的广告。它们通常以“低利息”、“3分钟放款”等为标签,有些还配以动图,似乎金钱唾手可得。
李艺记得部长曾在2023年底的一次会议上提到,各个网贷平台加起来还有几千亿的欠款没有回收。更多的催收员们依旧在忙碌。1月9日,“老赖”有860余万人,到了21日,减少了将近3万人。
“只要还有负债者,就有催债公司的存在。”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艺、王妮、张晓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