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期主持人 | 徐鲁青
在印度海边写代码,在南美森林里做PPT,在热带小岛上当旅行博主……摆脱痛苦通勤,摆脱一成不变的城市生活,通过互联网在全球各地工作,旅居不同的国家。
这是有关数字游民的想象。1997年,“数字游民”的概念首次被前日立公司CEO牧本次雄提出,他认为,随着新技术的普及,传统工作模式将被打破,人们不用再朝九晚五,困于办公室格子间一角。“在这种生活方式中,人们可以从时间和地点的限制中解放出来。”
在过去几年里,数字游民的数量一直在增长,特别是在新冠疫情之后。智联研究院《2022雇佣关系趋势报告》显示,76.4%的00后愿意成为数字游民。2019-2022年,数字游民的人数几乎增加了两倍,有将近30个国家推出“数字游民签证”,泰国、巴厘岛、墨西哥等低物价城市都是颇受欢迎的目的地。
数字游民生活承载着人们的愿望,包括找到实现人生价值的工作,包括自由,但现实似乎更复杂。“地理套利”是数字游民常挂嘴边的概念,赚大城市的钱,在便宜舒适的小城市生活,依靠物价差享受当地的好生活,然而在一些热门目的地,他们也面临着当地物价上涨、困扰本地社区的问题。此外,获得医保、退休金、失业保险等保障,对于移动与个人化的工作而言也困难重重。还有人会说,现在数字游民最常见的工作,就是教人做数字游民。前段时间,“放弃百万年薪当旅行博主后,我年入2000”等新闻引发了网络热议,远程工作的选择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丰富。
图片来源:图虫 关于“地理套利”的羡慕与担忧
林子人:我们以前的一位实习记者小杨就是数字游民啊。他搬到大理当自由撰稿人已经有几年了,我看他在社交媒体上发的内容就是:在咖啡馆写稿,在云南的山水间游荡拍照,拾掇自己的那间能看得到雪山的、租金特别便宜的屋子。他每次和我微信聊天都会招呼我去大理找他玩,我总是表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哎,羡慕嫉妒。
董子琪:我关注了一些在阜新、鹤岗买房生活的博主,女性居多(难道女性改善生活的想法更强烈?)。她们通常都是在大城市工作过几年,有了一些积蓄,就花几万块钱买一套房子,经过简单装修后入住,在当地接单远程工作。她们的vlog都拍得非常唯美,也很有吸引力,只需要三万块就能过上花花草草、一人一猫、早上不起、晚上刷剧的幸福生活。甚至还能利用当地的低工资优势,以每月一千元的价格聘请到一位保洁阿姨。
游民们对于地理好像是没有选择的,比如说去鹤岗单纯因为房价便宜,有的也是经过一番考量的,像是阜新,距离北京高铁只需要两小时,房价又比鹤岗还要廉价一些。可是既然是远离故土又非一线城市,选择何止阜新、鹤岗,资源枯竭城市淮南也成为了新的选项。
泰国:清迈河流上骑行的人
前几天又读了一篇题为“我在北欧三年不上班”的新闻,主角也是一位在芬兰分享亲子生活的“游民”妈妈。她搬到芬兰的动机是为了给两个女儿提供更好的、像周轶君纪录片里一样的“他乡的童年”。有时候会觉得社交网络放大了他们的声音,毕竟更多的人没有这样连根拔起的决心,有时候又不禁疑心,完全的他乡、极北的世界到底真的如纪录片渲染得美好吗?
徐鲁青:地理套利是个好方法,不过长期下来也会有很多麻烦,除了物价上涨,数字游民和本地社区也可能产生矛盾。在热门的哥伦比亚,有抗议者就把数字游民比作当代殖民者。根据报道,物价上涨、城市结构发生变化等等,都是引发人们愤怒的原因,比如店铺品类从生活用品变成了咖啡馆、轻食店,比如越来越多的本地年轻人开始从事餐饮服务行业。
热门的数字游民地点还有墨西哥。2022年底,墨西哥政府宣布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 Airbnb达成协议,推动一些城市成为远程工作者的“全球中心”。在过去的三年里,墨西哥城的房租上涨了30%左右,在像La Condesa这样受数字游民欢迎的地区,房租则上涨了60%以上。
数字游民热门目的地大理 从办公室到远程工作,我们更自由了吗?
徐鲁青:未来远程办公的趋势是否会越来越多?你觉得以后的工作可以从时间和地点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吗?
林子人:我忘记在哪一本书里读到,数字游民其实是一种利于企业、不利于劳动者的现象。远程办公的工作模式会加剧劳动市场的竞争:对企业来说,这意味着人才池大大扩大,除了本地以外,外地甚至外国的人才都有了招募和“比较性价比”的可能;但对劳动者而言,这意味着你如今要与全球人才竞争,最优秀的人才能获得最多的工作和全球流动的机会,平庸的人才会受到挤压,而在原本的劳动力市场里,因为只有本地竞争,中等之资的人才也有发展机会。
数字游民通常也是缺乏正式员工身份的零工经济参与者,但这些年劳动力研究者已经提醒我们注意零工经济的潜在危险,比如沦为朝不保夕者。所以在劳动和雇佣出现根本性变革之前,我对成为数字游民持谨慎态度。
董子琪:想到美剧《硅谷》里有一集,为了节约成本,创业公司不再聘用硅谷本地程序员,而是从世界各地像是印度、波兰等地招募便宜好用的员工。在剧集里这是一个好笑的段落,是一个硅谷视角。
徐鲁青:一些数字游民的办公环境的确会让我想到硅谷,巴厘岛的仓古号称“全球最大数字游民基地”,YouTube的多篇测评都将这里的共同办公场所与谷歌园区做对比。除了大办公桌,还有24小时开放的楼顶瑜伽房,大厅也24小时都能看到工作的人。
现代办公场景(图片来源:图虫)
潘文捷:新冠疫情中很多人不得不成为数字游民,但人们的偏见还是挺明显的。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就吐槽他们在外地居家办公的合作方:闲着在家没事做,尽给我们挑刺。甚至说对方既然在家歇着,怎么还天天在朋友圈叫苦叫累?问题是,居家办公并不单纯是宅在家里看书玩游戏这么简单的事情,它也意味着工作与生活界限的消失。也许在有些人看来你是24小时都可以在家放松,实际上你也是神经紧绷24小时都要待命工作。
互联网造成的现象,不妨让互联网来解答。以下是通过追问ChatGPT获得的结果:
数字游民的兴起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导致新的剥削形式。
首先,数字游民的工作模式可能导致劳动市场的竞争加剧,从而可能使一些数字游民被迫接受较低的工资或劳动条件,特别是当他们与低成本国家的劳动力竞争时。这可能导致一些数字游民面临经济上的不稳定性和压力。
其次,由于数字游民的工作通常与互联网平台、远程雇佣和自由职业相关,他们可能缺乏传统雇佣关系中的福利和保障。缺乏社会保险、医疗保险等制度的支持,数字游民可能更容易受到潜在剥削的影响,因为他们可能不具备传统雇员所享有的权益。
最后,数字游民可能在全球范围内提供服务,但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的劳动权利和法律保护可能受到局限。由于跨国互联网平台的运作,数字游民可能难以在法律上追求他们的权益,这可能使他们更容易受到剥削。
因此,数字游民的崛起需要在全球层面上建立相应的法规和制度,以保障他们的劳动权益,防止新形式的剥削出现。同时,数字游民自身也需要谨慎选择雇主和平台,以确保他们在数字经济中获得公平对待。
尹清露:哇塞,我想说的已经被文捷的ChatGPT剧透完了。我记得在2015、2016年左右,数字游民还是一个听上去特别酷的概念,刚刚大学毕业还未找工作的我也经常自居——即使我没能在大理的咖啡馆远眺洱海美景,但是上海松江郊区的空气不是也挺新鲜的吗?
时至今日,这个词至少对我来说,已经被剥下了那层理想的假面,变得与“新型剥削”相差不大了。甚至是数字游民们崇尚的德勒兹的“游牧”等学术词汇,听上去也更像是自我装扮用的时髦名词,让人有点怀疑它真正的效力是什么。
即使我这样说未免有失偏颇,但一个事实是,如今我们不仅要在被放逐于全球市场的同时与人竞争,也要与AI们竞争(请再读一遍我的第一句话)。我相信有人能够真正享受数字游民的生活,里面也不乏追求自由的人士,但似乎是本身就不太需要担忧生计问题的人更能游刃有余,他们才是如今真正的“全球公民”,而不是被迫时刻加班的朝不保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