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必须死 请你好好活下去 讲述我的故事 卖掉我的东西 再买一块布 一些绳 做成白色的长尾风筝 这样 在加沙的某个地方 当孩子仰望天空 等待着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 在烈火中匆忙离去 来不及与家人告别 甚至来不及和自己告别—— 他会看见风筝,你做的风筝,翱翔在天空 那一刻他或许会以为天使出现 带来了爱 如果我必须死 就让它带来希望 让它成为传奇吧
这是加沙诗人里法特·阿里尔的一首小诗,写于2014年。彼时以色列对加沙地带发动大规模军事攻势,空袭数百个巴方武装组织目标,50天的流血冲突造成超过2200名巴勒斯坦人死亡,阿里尔的弟弟就是在这次冲突中丧生。
将近十年之后,巴以冲突再次以惨烈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这一次,阿里尔再也没有机会写诗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2023年12月7日,以色列对加沙发动袭击的两个月后。此轮冲突目前已有至少21978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另有56697人受伤。
作为加沙诗人,阿里尔记录过加沙人民遭遇的苦难,也曾和学生探讨过如何对待犹太人。出于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阿里尔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向世界传递加沙的声音,不让战火淹没了那篇土地上人们的呐喊。
这两则短篇摘自《加沙回信》,让我们跟随已故诗人的笔尖,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加沙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
【文/ 里法特·阿里尔,翻译/ 陈佳芮】
我的兄弟穆罕默德·阿里尔的故事
我的兄弟穆罕默德·阿里尔(Mohammed Alareer),今年31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家中被以色列空袭炸死。他只是正在家里,却遭遇如此不幸。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死去的,是血尽而亡,还是死于爆炸的冲击波、爆炸声、碎片、弹片、大火,或是历经所有这些折磨而死。
但不论如何,我的兄弟穆罕默德都不在了。
他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拉尼姆(Raneem)四岁,哈姆扎(Hamza)一岁。他们永远失去了父亲。我们家共七间公寓的房子也被炸毁了。
我们家里的楼只有四层,但它承载了家里数千计的故事和回忆。现在它们都不复存在了。但它仍将见证世界上最残酷狂野的占领。
穆罕默德·阿里尔和女儿拉尼姆
哈马达
我们家一共有十四个孩子,我是老二。穆罕默德是老五。幼年的很多记忆都已模糊,但穆罕默德出生的情形仍历历在目。那时我只有四岁。
当我听说他们想叫新弟弟穆罕默德时,我哭喊起来:“我不要你们给他起名叫穆罕默德。我要你们叫他哈马达,叫哈马达!”
每当有人叫他穆罕默德时,我都会大喊大叫,直到没有人敢这么做。后来,哈马达变成了大家对他的爱称。几乎每个人都这么称呼他,除了我爸爸,他总是叫他正式的名字——穆罕默德。
从那时起,我就感到了和哈马达之间强烈的感情纽带。就好像他是我的儿子,就好像我拥有他,我必须照顾他,确保他一直叫哈马达一样。
哈马达出生于1983年,性格有些胆小,但风趣幽默、喜欢冒险。他总是沉默寡言,但一旦开口说话,便不会拘泥于现有规则。
2000年,第二次巴勒斯坦起义(即阿克萨起义)爆发,他的许多同学朋友被以色列杀害,他在葬礼游行中发挥了主导作用,这给了他足以改变人生的真实体验。
哈马达上了大学,完成了两年制的公共关系学位,学会了如何联系群众。第二次起义开始后的短短两年,加沙各地的人都开始问我,哈马达是不是我弟弟。
惊讶之余,我会微笑着点点头。我心里在想,是什么让他一举成名呢?后来我才知道,我腼腆的弟弟已经开始领导示威游行,带大家吟唱圣歌,动员群众抗议以色列在耶路撒冷的暴行。在舒贾亚地区(Shujaiya或Shijaiya)和其他地方举行的烈士葬礼上,他也会领导合唱民族主义圣歌。
创造力
在我们所有十四个兄弟姐妹中,哈马达是最杰出、最有创造力的。二十多岁时,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了许多朋友和人脉。他变得更加外向,更积极主动,也更有创造力。
每次他讲述他现在从事的工作时,我都会想起他小时候害羞的样子,毕竟他从青年时期才敢直视镜头。
他独创的演讲表演技巧,为他赢得了加沙最著名的电视节目的角色——卡库尔(Karkour)。卡库尔是一只调皮的小鸡,是阿克萨电视台《明日先锋》节目里明星,该节目接待来自加沙各地的儿童。
哈马达扮演的角色吸引了巴勒斯坦各地甚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观众。孩子们会打电话抗议卡库尔乱穿马路、在电话里大喊大叫等令人讨厌的行为,并提出更得体的建议。
今年年初,哈马达在另一部电视节目中获得了一个小角色。节目本该于今年斋月播出,但由于以色列的持续攻击,节目被迫停播。
我弟弟的死会让很多孩子感到震惊,因为他们每周五最喜欢的事就是看卡库尔调皮捣蛋,然后帮他改正,这让他们有期待和成就感。
以色列杀死了我弟弟,杀死了一个有前途的人才,使成千上万的孩子失去了一个有趣的教育项目。
穆罕默德扮演的卡库尔
第26号殉道者
哈马达五年前结婚,有两个孩子,拉尼姆和哈姆扎。包括他妻子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叫他哈马达。结婚后,他们仍然住在父母家。他非常努力地在同一栋楼里建造自己的公寓。去年,公寓完工了。
不过,他一直没能搬进去,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加沙的封锁更加严密,很难为公寓添置家具。
与所有遭到以色列侵略的受害者一样,哈马达留下了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在我的大家庭中,我弟弟是第26位殉道者。只上周,我们家就有五人遇难。在周六12小时的“人道主义停火”期间,他们的尸体从废墟中挖出。
我母亲多年前失去了两个侄子。当我与她谈到此事时,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我的父亲也比以前平静。
他们告诉我,以色列已将舒贾亚(Shujaiya意为“勇敢的土地”)地区炸为废墟。他们告诉我,有些家里死了五个人、十个人甚至二十个人。
“我们坚定不移”
听到父母的反应,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失去儿子对他们打击有多大。他们表现出的坚韧,在众多失去亲人的家庭中,并非个例。
听说将有12个小时的停火,我很担心人们看到遍地废墟后,会深受打击并放弃抵抗,这无疑正中以色列下怀。但我错了。
以色列本想通过炸毁房屋以及在街头杀人,逼迫人们投降。但恰恰相反,其行动正使加沙的巴勒斯坦人陷入“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境地。
“我们有耐心。我们坚定不移。我们是信徒。上帝一定会结束这场侵略的。”妈妈不断地向我保证。
“他们打不过舒贾亚。他们就是不行。”父亲告诉我。
现在巴勒斯坦的情况是,我们家失去了一个儿子、两个孩子成为孤儿、一个年轻的妻子成为寡妇,还有许多其他家庭一次就失去十个或二十个家人。显然,有人企图对巴勒斯坦进行种族清洗,让我们离开,再也回不来。
野犀牛
以色列就像一头在薰衣草田里放纵的野犀牛。巴勒斯坦人则采取了他们应有的行动:坚韧、坚定,更加坚决。
我们明白,我们不仅是在为自己而战,而且是在为正义和人权而战,坚决反对野蛮和占领。
仅仅因为以色列希望哈马斯领导人看到加沙被摧毁,现在已有数百名巴勒斯坦儿童在战火失去了父亲、母亲或双亲。拉尼姆和哈姆扎和他们一样,永远失去他们的父亲,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取代他们失去的父爱与温暖。
拉尼姆和哈姆扎将见证以色列对平民的战争。他们将在一个不公正的世界里生活和成长。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的父亲可能因为在自己的房子里而被杀害,而凶手甚至不会被绳之以法,只是因为他是一名以色列士兵。
但在此之前,我们将继续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清洗,希望在哈姆扎和拉尼姆长大成人之前,以色列的种族隔离制度将被永远废除。
永生
我弟弟去世时,每个人都在哀悼“穆罕默德”的离世。没有人称他为哈马达。他又变成了穆罕默德。
但我没有再纠正他们。我意识到,我必须放手,让哈马达成长为穆罕默德。
以色列野蛮屠杀加沙人民,切断人与人、人与土地以及人与记忆之间的联系,这种行径永远不会得逞。虽然我失去了我的弟弟,但我会永远把他铭记于心。
他的记忆,他的故事,他的笑话,他天真的微笑将永远活在我们脑海中,活在他两个可爱的孩子身上,也活在成千上万喜欢他、怀念他的观众心里。
没有大规模杀伤性诗歌
加沙伊斯兰大学,简称IUG,成立于1978年,已为数万计巴勒斯坦人服务。现在,有两万多名学生在IUG学习,该校设有10个系和70多个专业,涉及范围从医学、工程学到语言、教育学和心理学等。我现在在加沙伊斯兰大学英语系任教,教授世界文学和创意写作课程。在当前冲突中,IUG受到以色列导弹袭击。学校行政大楼严重受损,人事部和英语系办公室被完全炸毁。
2014年,以色列轰炸加沙伊斯兰大学
IUG学生与以色列占领
在IUG任教时,我遇到过许多青年学生。他们中大多数人从未出过加沙,并在以色列的占领下饱受苦难。2006年,以色列加强围困后,情况更加恶化。他们中的许多人不能去西岸探亲,不能去耶路撒冷参加简单的宗教仪式,也不能前往美国或英国寻求访问和补助金。甚至书籍以及其他成千上万的商品,平时也进不来。全世界都必须意识到,将加沙年轻一代置于无知、黑暗中,其产生的后果远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
一开始,我的学生们一定觉得学习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以色列诗人)这一以色列犹太人的作品很困难,也很难接受我关于夏洛克或费金(Fagin,)的“进步”观点。对许多人来说,费金是邪恶之源,是魔鬼的化身,他把小孩子变成小偷和杀人犯,将社会的未来毁于一旦。在很多人看来,这是谋杀,或者至少可以说是隐喻性地谋杀了。
挑战性问题
直到后来,他们才稍稍睁开眼睛,看到费金只是这个社会的产物。这个社会憎恨与众不同的人、肤色较深的人,不同种族的人。他们逐渐意识到,费金甚至比教堂要好。他们看到费金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了庇护所,让奥利弗(Oliver)这样的人感到了快乐和希望。费金,这个犹太人,并非只有犹太人这一身份。他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人。费金拒绝叫醒奥利弗让他去盗窃,他说“现在不行。明天,明天再说吧。”这不再被看作讽刺,而是证明了费金也是有心的。在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中,最具挑战性的是:“如果你是费金,你会怎么做?”这个问题促使学生们重新考虑种族和宗教问题,并让他们理解更高层次的人性和共同利益。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则更加棘手。对许多学生来说,夏洛克是无可救药的,他女儿都恨他!然而,凭借IUG倡导的开放思想、对话以及对所有文化和宗教的尊重,让我与我的学生密切合作,在评判人或者说至少在分析文学文本时克服了所有偏见。
因此,夏洛克也从一个仅仅想要一磅肉来满足原始复仇欲望的犹太人,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夏洛克和我们巴勒斯坦人一样,不仅不断遭受以色列的侵略、破坏和种族主义,而且还不断遭受战争机器的误导和诽谤。夏洛克遇到很多宗教和精神上的障碍,就像生活在种族隔离的社会一样。夏洛克要么完全屈服,被当作次等人侮辱,要么只能通过自己的手段来反抗压迫。他选择了反抗,就像现在的巴勒斯坦人一样。
“犹太人没有眼睛吗?”不再是夏洛克为谋杀辩护的可悲尝试,而是多年痛苦和不公正的内化。当一个学生发现我们和夏洛克之间的相似之处时,她把演讲改成了这样的内容:
难道巴勒斯坦人没有眼睛吗? 难道巴勒斯坦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 我们吃着同样的食物, 会被同样的武器伤害, 能被同样的医药治愈, 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 我们难道不是和基督徒和犹太人一样吗? 你们要是刺伤我们,我们不会流血吗? 你们要是搔痒我们,我们不会笑吗? 你们要是毒害我们,我们不会死吗? 你们要是欺侮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也许,在IUG英语系六年的教学生涯中,最让我动情的就是,我问学生他们更认同哪个角色,是阿拉伯血统的奥赛罗,还是犹太人夏洛克。大多数学生觉得自己更接近夏洛克,也更同情夏洛克。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在我的指导帮助下,学生们不断成长,克服了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因占领和围困而产生的偏见。我本想用学生的试卷编成一本书的。遗憾的是,我存放在办公室里的试卷付之一炬,这与夏洛克被剥夺金钱和财产的方式如出一辙。
《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
“出于闹着好玩”
但现在,以色列给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民带来了巨大的伤亡和沉重的苦难,我还能继续之前的教学吗?我还能直视着学生的眼睛,和他们谈论费金的人性,以及我们与夏洛克之间的相似之处吗?在看到犹太复国主义者以犹太教为借口,杀害巴勒斯坦人之后,我的学生又会作何反应?
从我得到的照片来看,人事部和英语系已经被完全炸毁。曾经我和同事们在这里办公,我同数百名学生在这里会面、深入探讨各种问题,在英语系小而美的图书馆阅读、查阅资料,而现在这一切都毁于一旦。我不知道这幢五层高的大楼是要全部拆除,还是可以翻修。
袭击后不久,以色列国防军发言人在推特上宣布,他们摧毁了伊斯兰大学的一个“武器研发中心!”。然而,几小时后,以色列国防部长在一份新闻稿中说,轰炸伊斯兰大学的理由是“伊斯兰大学正在研制化学品,以对付以色列。”我在推特上回复他们,要求他们出示证据,毫无疑问,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们只能想当然地认为,以色列从不撒谎。我们甚至应该忽略前后两段陈述之间的不一致。如果不是造成了这样一场灾难,这种低劣的谎言只会令人觉得可笑。
我知道,我的学生们会不停地开玩笑,说我在写大规模毁灭之诗(Poems of Mass Destruction)或提出大规模毁灭理论(Theories of Mass Destruction.)。有些人甚至会重读某些文本,以寻找任何有关化学的痕迹,或者要求在教寓言诗和叙事诗的同时,要教化学诗。近程故事和远程故事可能会取代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这样的术语。也许还会有人问我,考试是否会涉及能否携带化学弹头的题目!
但以色列为什么要轰炸一所大学呢?有人说,以色列袭击IUG只是为了惩罚学校里两万名学生,或者把巴勒斯坦人推向绝望。这是事实,但在我看来,对以色列种族隔离政权以及其占领而言,IUG唯一危险之处在于,它是加沙最重要的地方,可以培养学生坚定的意志和坚韧的思想。知识是以色列最大的敌人。觉悟是以色列最痛恨、最害怕的敌人。这就是以色列轰炸一所大学的原因:将巴勒斯坦人拒绝生活在不公正和种族主义中的觉醒和决心扼杀在摇篮里。以色列为什么要轰炸学校、医院、清真寺、或者一座20层高的建筑?正如夏洛克所说,这可能是“出于闹着好玩”!
巴勒斯坦受伤而以色列无恙
以色列在巴勒斯坦人心中造成的创伤并非无法弥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重新站起来,继续奋斗。屈服于占领是对全世界不懈斗争的背叛。
我知道,要让我的学生参与到这样的讨论中来,让巴勒斯坦人与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基督徒和犹太人同胞并肩作战,对抗不公正,这将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不过,我知道从哪里开始。我将从伊利斯(Ilise)和丹(Dan)开始,他们是我的犹太朋友,我在美国的“加沙回信”巡回售书活动中结识了他们。他们一直与我保持联系,确保我与家人一切安好。他们是我在黑暗和压迫前的一线希望。
我还会向我的学生们介绍犹太和平之声(Jewish Voice for Peace)所做的大量工作,特别是在抵制、撤资和制裁(Boycott,Divestment and Sanctions)运动方面的努力,他们为目前巴勒斯坦的斗争带来了巨大变化。我还要告诉我的学生,犹太教被以色列劫持了。我会向他们传授阿里·阿布尼玛(Ali Abunimah)教给我们的知识:“尽管犹太复国主义者不遗余力地将犹太人牵扯进来,但对巴勒斯坦人犯下的种族灭绝罪行的罪人并不是全体犹太人。反对反犹太主义意味着完全拒绝犹太复国主义的说法——以色列的暴行是以世界各地犹太人的名义进行的。”
我知道学生们会问,他们所做的是否足够,这些朋友是否还能做更多的事情,以避免以色列对我们犯下更多骇人听闻的罪行。这个问题我将留给伊利斯和丹来回答,留给努力推动抵制、撤资和制裁运动的亲巴勒斯坦人来回答,留给一直努力把以色列战犯送上法庭、接受惩罚的犹太和平之声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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