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张奇 丁鹏

“26年了，想不到投毒的人还能抓住。”2023年10月下旬的一天，坐在安徽和县公安局的沙发上，76岁的汤自平感到非常意外。26年前，他16岁的儿子汤业被人投毒害死，法网恢恢，如今犯罪嫌疑人最终落网。

1997年6月30日，安徽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下称“南北武校”）发生一起投毒致集体中毒事件，130人中毒，包括汤业在内的7名学生死亡。犯罪嫌疑人付军、朱小武隐匿姓名潜逃26年后，于今年5月落网。11月1日，该案件将在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案件发生后，包括汤家在内的7个家庭命运被改写，他们为孩子被毒害的真相共同奔走。26年过去，有些受害家庭的当家人已不在人世，岁月逐渐冲淡了生者的丧亲之痛，他们对凶手落网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失。当得知26年前的命案告破，这些年的痛苦记忆被重新唤醒。

同样意外的，还有两名犯罪嫌疑人的家人，他们也想问问二人，当年为什么要痛下毒手？朱小武的二哥不解，弟弟当年因何要破坏来之不易的好日子。付军逃亡后建立了新的家庭，他如今的妻子更是崩溃：与她生活了11年的丈夫，儿子的好爸爸，竟是换了身份、潜逃多年的杀人嫌犯。

26年前的投毒案改变了9个家庭，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开庭前，多名当年中毒身亡学生的家属在等待，两名犯罪嫌疑人的家人也在等待。

7名中毒身亡男孩的家人合影（受访者提供）

一个武术梦想

1997年6月，安徽和县西埠镇，南北武校内有近200名学生，在当地口碑不错。25岁的朱小武和校长彭峰本来是师兄弟，两人此前曾经在和县合伙经营一家武术馆，发生矛盾后，彭峰离开武术馆开设了南北武校。

朱小武是和县本地人，其二哥朱祖彬回忆，他们家当年靠养鱼谋生，弟弟经常要带着鱼去市场卖，但总被市场里的混混欺负，鱼经常被抢走。15岁的朱小武难以忍受，跟父亲说要去学习武术。一年后，弟弟学完武术回到老家，开始的几年兄弟两人一起养鸭子，后来朱小武和武校的一个师兄弟合伙开了一家武术馆，但因为经营不好，没几年对方便离开了。朱小武于是给另外两个师兄弟发电报，想拉一人合伙。作为师兄弟的彭峰于是来到和县，跟朱小武合伙经营。武术馆起初生源并不多，在县电视台做了一次广告推广后，迅速拉到了大量生源，经营状况越来越好。但好景不长，不久后彭峰因和朱小武发生矛盾，离开武术馆，还带走了不少教练和学生自立门户。1996年8月，湖北人付军进入彭峰经营的南北武校任教练。

付军的二姐记得，姐弟俩小时候，因为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一家人在农村势单力孤处境不好过。付军十多岁时去了河南学武，学完回老家后，家里确实没再怎么受过欺负。弟弟在老家开办了一间武术馆，还遇到了一个中意的女孩，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不知何故突然分手。此后，付军就到了外省打工。这之后的情况，她就不再清楚。

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师生合影

刘保、汤业、钱民等七人，均是南北武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这一批学生基本都是10岁以上，年纪大的有16岁左右。

汤自平家来自相邻的含山县乡下，他仍记得，当年自家做点粮食生意，儿子汤业15岁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恰巧南北武校在招生，他决定让儿子去上武校，一是儿子能有学上，二来能学点傍身技，日后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在汤自平眼中，儿子平常活泼开朗，又相当听话，和其他被父母送到武校的孩子不太一样。对于儿子，他没有太多担忧。

刘保的姐姐刘文芳还记得，当年正是因为弟弟爱去游戏厅打游戏，父亲把他送到了武校练武。

钱发荣和妻子平时忙生意，二儿子钱民有些调皮。经过熟人介绍，他得知南北武校口碑不错，既有武术课又教文化课，于是把钱民送到南北武校就读。由于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他只有在有空时和妻子一起去看望儿子。他本打算，等儿子学几年武术以后，就送儿子去参军服役，锻炼成才。

在1997年，南北武校这所寄宿制学校一年的学费是5000元，这对当时大多来自农村的学员家庭来说，是一笔大花销。各家无不盼望着孩子能获得成长，未来平安顺遂。

中毒身亡的学生汤业（化名）的父亲汤自平

噩梦般的早晨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送去武校怎么人就没了。”回忆起26年前的决定，汤自平依然有悔恨，他摊开双手砸了砸大腿，瘦弱的身躯在白炽灯下颤抖。

1997年6月30日一早，粮食厂的员工告诉汤自平，汤业在武校出了事，被送到了镇上的卫生中心。他立即和女儿赶了过去，儿子已经被送去了和县人民医院，他们又赶到和县人民医院。“一查一问，他已经没有命了，就睡在太平房（间），当时我们心里不晓得多难受，我这个小姑娘（女儿）差点就哭死了，我也哭死了。”

他没想到，平时乖巧听话的儿子就这样离开了家人。

中毒身亡的学生刘保（化名）（受访者供图）

据潇湘晨报报道，当年南北武校的学员林磊清楚地记得，1997年6月30日早上，下着不小的雨，“要不是那天下雨，后果会更严重。”学校有学生晨跑的惯例，从凌晨四点跑到六七点后前往食堂就餐。6月30日当天，因为下雨，很多学生都没能按时起床，也没有去食堂吃早饭。

林磊当时去了食堂，吃的是咸豆角拌稀饭，吃了第一根豆角后，他觉得比较咸，就吐掉了，第二根是就着稀饭吞下去了。很快，他和同学们就开始头晕，有的同学开始呕吐，有部分同学在一位教练的引导下用洗衣粉水催吐。最后，他和一帮同学都坐上了前往医院的中巴车。

林磊搀扶一名症状严重的同学并排坐着。同学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最后一动不动，死在了他的怀里。“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姓田，15岁。”林磊说。

中毒身亡的学生钱民（化名）的父亲保留的照片

钱发荣和妻子赶到和县人民医院后，找机会冲进了医院太平间，没有看到儿子，后来在病房找到了躺在地上的儿子。他们赶紧将儿子抱到怀里，他还没有昏迷，张口轻声喊了喊爸爸妈妈。夫妻俩几近崩溃，想要把孩子带去合肥救治，因为去往合肥的路在修路，只能作罢。他们喊来急诊人员抢救，给小孩打点滴，可惜也没能抢救回来。儿子去世时只有10岁。

持续26年的抓捕

经马鞍山市公安部门查明，1997年6月30日7时许，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约130名师生吃过早饭后出现呕吐、抽搐等症状。虽经全力救治，其中仍有中毒较深的7人死亡。经调查，认定该事件系投毒案件。警方专案组在案发现场勘查提取了相关物品，均检出毒鼠强424成分，对7名死者死因进行鉴定，均系424鼠药中毒死亡。围绕案发现场周边开展走访排查后综合研判，分析认为与南北武校校长彭峰素有积怨的付军、朱小武有重大作案嫌疑，两人案发后潜逃。

1997年7月14日，公安机关在全国通缉付军、朱小武，后持续追捕。两人为逃避抓捕，隐匿身份。因受当时侦查条件、技术力量等各方面限制，追捕工作困难重重。

朱祖彬仍能回忆起当年事发后的情形。他当天听说了南北武校大量学生中毒的事件，赶到医院外看了看里面的情况，因为弟弟朱小武的武术馆在当地，与南北武校规模差不多，他还打了一通电话给弟弟，提醒他注意武校的食物安全。这是他和弟弟说过的最后一次话，“他语气好得很”，朱祖彬说，电话那头的弟弟没有表现出异常。

朱祖彬家与弟弟家不算远，平时弟弟为武校会去外地出差，偶尔不在家。事发后，他没看到过弟弟，直到事发后约一周时间，弟弟家门外停了许多警车，他这才得知弟弟和这起中毒事件的关系，也知道了弟弟已经潜逃。他说，弟弟潜逃后再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他也不知道弟弟的下落。

付军的二姐是在民警到家里通知后才得知弟弟犯了事，还潜逃了。面对警方的询问，全家人也不清楚弟弟为何要犯事。

犯罪嫌疑人付军辨认现场

2023年5月初，福建晋江警方利用大数据分析，发现在一皮革厂打工的男子与嫌疑人付军存在相似体貌特征，经两地警方反复比对确认后，立即将其控制。专案组于5月6日晚11时许，驱车12小时赶赴福建晋江。5月9日，付军被押回和县。

2022年下半年，警方专案组在贵州也发现了朱小武的踪迹，今年年初才基本锁定了其藏匿地点。5月7日清晨，专案组奔袭贵州省贵阳市，在当地警方的大力协助下，将隐匿身份并在当地开办桶装水生产企业的朱小武在厂内成功抓获。5月8日凌晨，朱小武被押回和县。

和县南北少林武术学校现已拆除

众人等待的结果

对于付军、朱小武二人的落网，汤自平、刘文芳、钱发荣等人都觉得非常意外，没想到，时隔26年，当年的投毒者竟真能被找到。

今年5月，和县公安部门找到汤自平，告诉了他两名嫌疑人落网的消息。他不得不感慨，要是能早10个月听到这个消息，妻子或许就不会离开人世。儿子汤业去世后，汤自平和妻子没有太多心思经营生意。汤业有三个姐姐，但因为家里唯一的男孩没有了，在当时，外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汤自平买了香烛和纸钱，在妻子的墓前诉说了这一消息，同样也向挨着妻子墓穴的儿子倾诉。

钱发荣儿子的墓穴上刻着两行小字：和县南北少林第一代弟子，卒于一九九七年，不幸发生6.30血案，含冤致死。“我们想让彭峰看到”，钱发荣夫妻俩说，事发至今，7个家庭几乎都没能联系上身为当年南北武校校长的彭峰。他们一直希望，彭峰能来祭拜含冤而死的儿子，对当年那场事故向他们说声抱歉。

刘文芳的父亲已经去世，她的母亲年老，患有脑梗和高血压，受不得刺激。得知犯罪嫌疑人落网当天，在家中哭了一天，第二天突发心脏病和脑梗，被送到南京治疗。

家属们都希望，两名犯罪嫌疑人能依法得到处置。

同样想看到处置结果的，还有两名犯罪嫌疑人的家人。

朱祖彬说，弟弟在这26年里从未回过家。小侄女在事发时刚出生一周时间，弟媳不久后改嫁，她只能跟着奶奶生活。因为弟弟被通缉，侄女无法承受同学们的排挤，十多岁就辍学到大城市打工。

付军妻子

付军潜逃期间成了家并生下一个儿子，10岁的儿子正在上小学。他妻子原本在广东打工，2012年前后，经过好友介绍，认识了潜逃到福建晋江并化名的付军。当时付军撒谎隐瞒了自己的家庭信息，只说他家中有两个姐姐，父母双亡，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付军妻子觉得，丈夫平时对自己和孩子都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是个好爸爸、好丈夫。她万万难以相信，一起生活了11年的丈夫竟是潜逃的凶手。

付军的二姐事发后从未见过弟弟，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她和丈夫表示，无论付军因何做出此事，都是犯法，相信法律会做出公正裁决，让他承担应有的后果。对于当年的受害者，他们想要表达最深的歉意。

2023年11月1日上午，此案将在马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

（文中付军、朱小武、彭峰、林磊、刘保、汤业、钱民均为化名）

（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