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 20230904
关于时代认知分享,前面写了三篇:;;;。今天继续。
1.长期主义是稀缺品
1)企业的“长期主义”与资本:很多企业,在没引资或没上市的时候,有远见的创始人/经理人能够做一些更加长期的业务规划,控制节奏,打好基础,不一味追求发展速度。但没有外部资金支持,靠内生增长,把平台做大很难。引入私募股权投资人后,虽然带来了资金,但业绩增长压力也骤然变大。投资人追求的是投资回报,到了一定期限就要退出,强势投资人还会跟企业和股东签订对赌条款。这就给企业/经理人带来很大压力。上市(成为公众公司)是企业发展的进一步阶段,但企业会发现,需要定期披露财务报告,与同行对标,面对公众投资人对公司业绩的拷问。这时,企业主动与被动地追寻更加短期的目标,寻求通过各种利好与刺激及资本市场手段,将股价/市值维持在高位(称之为“市值管理”)。在极端情况下,企业/经理人会将短期股价/市值作为根本目标,并将经营与战略的时间目标与刻度定在季度或半年(以此与上市公司业绩披露的时间刻度对齐)。引资与上市将资本推给企业,资本是一个“双刃剑”:如果企业只是响应资本,以资本为导向,那就会逐渐沦为资本的工具。如果资本是短期主义的,并不真正奉行长期主义,企业创始人和经理人即便自己有远见和定力,也很难摆脱资本的影响,反而需要跟资本“对齐”,形成了被资本“劫持”的局面。这时,企业也很难再去追求复合目标及长期主义战略。诚然,“资本”和“资本”又是不同的,确实存在奉行长期主义、寻找秉承长期主义的企业,并且能够以实际行动支持企业的长期主义。企业当然也应该找寻这样的资本,但这样的资本毕竟是极为稀缺的。
2)政府与“长期主义”:一个政府,如果政治领导人的形成机制是选举政治,任期较短,并且权力在不同职能部门与层级/地方之间高度分立、分离、分散,那么就会导致短期主义问题。美国就存在这样的情况:总统一届任期四年,不超过两界;权力高度分散(有行政机构、国会及最高法院的权力分立,还有联邦与地方政府之间的权力分立)。总统始终处在选举压力及其他政府力量的“干扰”之下,很难有定力思考长期问题:总统刚刚上任,往往会推翻前任签署的行政命令,表示政府进入了新的时代;如果国会不与自己同属一政党,推行大的法案几乎不可能,只能碎片化的、局部的推行一些举措;任期不到一半,就要开始规划中期选举,因为选举结果可能影响到国会里的政党政治力量分布,进而影响到总统立法的能力;任期到第三年,就进入选举状态,为争取连任做准备(如果连任失败,则到第三年就开始成为“跛脚鸭”,难以作为)。对于国会政客而言也是一样的,持续面临选举/连任压力,需要响应选区选民的诉求,这时就很容易诉诸民粹,让民调主导自己的议程及取态。以当下的美国国会为例:共和党众议院摆开更重要的事情不干,把主要议题变为弹劾拜登。这些做法都是短期主义政治驱动的,没人担心它们会以损害美国政治体制为代价。
纵观全球,长期主义政治是非常罕见的。在选举政治里,太容易受到选民压力及短期时势变化的影响;在权威主义政治里,则会演变为权力政治:即政策的初衷和导向是为了维持权力本身,而不是为了实现某种长远的、抽象的、终极的价值。
3)科技的影响:科技并不会自动有利于“长期主义”:科技对人类世界的影响是巨大和深远的:我们目所能见的一切东西似乎都在加速:从信息的传播、认知、讨论、决策到反馈;我们能够触达的信息绝对量在增加,但质量却在下降,因为信息高度碎片化的;我们的认识、情绪、矛盾、差异则会时刻被捕捉、放大并快速传播,导致更大的张力与冲突。显然:物理距离的缩短、时间节奏的加快、信息质量的碎片化,都可能使得人们更加的急躁,对时间要求越来越高,越难有耐性和定力接受长期主义。
在当今时代里,“长期主义”是稀缺品。正因为长期主义缺失,才开始有企业家、组织、机构出来重提“长期主义”的价值,讲“做难而正确的事”、“做正确的事而不是容易的事”,等等。
4)个人:个体处在一个缺乏“长期主义”的时代里,自然也会受到时代的影响。具体而言:
——并不相信有“长期主义”(愤世嫉俗/cynicism),认为都是宏大叙事和忽悠(“PUA”)
——对何为“长期主义”,理解也不清晰;
——即便相信有“长期主义”,也很难适应和接受“长期主义”,有认知上的问题(耐性、定力),也有切身利益的问题(长期主义之所以“难”,因为它会影响到个人的短期利益,并且最终的落地,也可能制造“赢家”和“输家”,即并非每个人都受益)
——在评估“长期主义”主张时,仍然很难避免用“短期主义”视角——例如要求立即出成绩、立竿见影。
2.当今社会,一个与“长期主义”有关的主要矛盾
1)主要矛盾
这个主要矛盾就是:
——一方面,伴随时代发展,政府的治国/治理理念在转向“长期主义”;
——另一方面,各种社会组织(包括企业)个体却已经习惯“短期主义”,或习惯于“长期主义”稀缺的时代环境,在改变预期,重新认知、理解、接受、适应“长期主义”治国理念时存在障碍与隔阂。
——治理理念与社会及个体之间,存在一个“长短期主义”短时间内难以“对齐”的问题。
这就造成了许多的焦虑和张力。
实际情况比这个要复杂得多。例如,不仅仅是社会、企业和个体不能一下认知、理解、接受、适应治理“长期主义”及背后的具体理念与逻辑——公共部门(中央与地方、国有企事业单位)本身也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政府/公共部门体系也面临一个认知、理解、适应“长期主义”的过程。在实践中,人们时常会用惯性地用“短期主义”的“招式”,拆解、应对“长期主义”的要求,自认为这就完成目标了。体制内话语,称之为“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等等,而这恰恰是社会最不喜欢的。
因此,政府宣讲“长期主义”,但在体系内一但出现“短期主义”的行为——例如某个具体的部门或地方仓促出台某项欠考虑、与“长期主义”理念相悖的政策,就会使得社会与个体增加对政府“长期主义”的怀疑。
2)全社会适应“长期主义”,与之“对齐”
所谓“对齐”(alignment),就是人们发现执政/治国/治理理念及新时代的政治经济逻辑是“长期主义”导向的,由此,调整自己的行为与预期,并设法适应新的时代节奏。
所谓“对齐”,并不需要全社会每个人都认可和接受具体的原则与理念,而只需要大多数人调整理解与预期。
长远来看,中国社会将经历这样一个进程:
——中央提出并不断地阐释及加强“长期主义”治国理念/治理理念与逻辑;
——中央以外的公共部门/体制内与中央看齐:大趋势上,可能是:由“核心部门”到“非核心部门”(包括部委办与地方);由高级别到基层;由“关键少数”到多数;由党内到全体。所有人,都得逐步提高“政治站位”,学习、认知、理解并真正的实践新的“长期主义”理念。对于党内、体制内来说,不是“对齐”了,而是看齐,是不折不扣地严格做到;
——公共部门/体制内“看齐”是有过程的,之后,再到“体制外”,“体制外”单位是逐步“对齐”。要指出,其一:体制外可能很早就在准备“对齐”了。但如果体制内都看齐不了、对齐不了,体制外肯定无法“对齐”,而且体制外只会怀疑、抵触;其二;说体制外“对齐”,指的是机构、组织(例如企事业单位)整体的对齐,而非其中个人(例如党员或政治上比较成熟的人)的“对齐”;
——社会面,机构组织寻求“对齐”,过程中,个人再“对齐”。原因是,个人往往处在企事业单位组织中,在企事业单位的半径里工作、生活,关注的往往也是自身的小我利益。企事业单位“对齐”了,开始调整自己的策略、目标、管理了,大多人才会有感知,开始“对齐”;
——个人层面,人与人——家人、同事、朋友等——还会相互影响,最终逐步“对齐”。
“对齐”的关键,而在于真正的理解。理解之后,才能调整预期,才能适应。
“对齐”是社会性的,是渐进的,需要时间。表面上,它是一环扣一环。但不同“环节”之间的关系又是充满互动的:相辅相成,相互影响,相互促进。这里面,个体作为构成社会的“原子”,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整个过程中,宣传是关键。如果对“长期主义”理念的沟通、传播不到位,则可能适得其反,拖慢整个社会的“对齐”过程。
笔者认为,“对齐”是大势所趋,无论早晚、快慢,最终都会发生。
3.什么不是“长期主义”
此处,旨在说明关于“长期主义”定义的一些误解。
“长期主义”里带有“长期”二字。“长期”是一个时间维度表述,但“长期”所指,不是时间的长短,而是指从“长远”考虑问题:什么是“长”治久安,什么是可持续。
1)长期执行的政策不一定是“长期主义”:一个政策,一个思路,一套方法,运行了很长时间,譬如二十年、三十年,只能说明它维系了很长的时间。这本身并不代表这个政策是秉持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并不代表它是“长期主义”驱动的,并不代表它能够带来长治久安。恰恰相反,如果一个政策不是“长期主义”驱动,又执行了很长时间,反而可能积累很多的问题,而且长期执行的政策往往有很大的惯性,打破起来难度很大;
2)不属于“长期主义”,也不一定就是“短期主义”:“长期主义”是个褒义词,但即便一个实践、做法、策略达不到“长期主义”的高度,也不说明它就是“短期主义”的,更不能说它就是反对“长期主义”的:它可能只是受限于自身条件(信息、认知、视野、权力等),无法做那么长远的规划。我们说当代社会开始趋向于“短期主义”,只是指“长期主义”更难、更稀缺,也并非说过去的政策就一定是“长期主义”的,只能说,过去的公共决策制定者可能更有“条件”追寻长期主义;
3)不同阶段有不同时期的任务:以一个国家而言,战乱之后,百废待兴,开始新的建设,奠定发展基石,这时,需要做许多“从0到1”的事情,解决眼前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这时,需要一点激情豪迈,需要大干快上,需要一点粗放,对过程中负面问题的容忍度则可能只能降低:因为这个时候,解决生存才是首要问题,有了生存,才能有长远发展的可能。此时,发展的收益远远大于成本。企业也一样,创业时只有几个人,一腔热血的一起干。但企业稍微壮大,就要考虑管理、治理、合规、舆论、监管关系,甚至地缘政治。“从0到1”时的考虑,与“从1到10”或“从10到100”的考虑肯定是不同的。不能说“从0到1”时的考虑就是“短期主义”的,但要实现“从10到100”,要让企业“克服熵增”,在复杂的竞争环境下长久生存,就必须考虑“长期主义”;
4)个人不能“对齐”国家/政府的“长期主义”,也不能说个人就不是“长期主义”:有人说:“我对许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我不能和你说的国家‘长期主义’对齐,但我不认为我是‘短期主义’的呀。我信奉传统价值,善待子女,孝敬老人,兢兢业业工作,也希望国家好。我就是‘长期主义’的呀”。这里要说明,“对齐”国家/政府的“长期主义”指的是:个人认识到国家/政府在寻求“长期主义”、奉行“长期主义”,理解国家/政府所指,并且个人需要以此调整对许多问题的预期,适应时代环境的“节奏”。这里,不构成对个人价值理念好坏的任何判断。而考虑到国家“长期主义”治理理念的逻辑与传统价值是一脉相承的,并考虑到“国家”这一主体在传统价值理念中的地位(“有国才有家”),在中国,个体与国家的“对齐”应该又是相对容易的
4.“后三十年”
最后再说一说“后三十年”(改革初创年代)的问题。许多人会习惯性地援引“后三十年”(1980~2010年代,改革开放/改革初创年代),认为当时的政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稳定执行,促成了中国的高速发展。他们忘掉了当时发展中积累的问题,并将当时的政策与理念等同于“长期主义”,并对后来的思想、理论、政策、实践提出不同意见。
我的看法:
1)时间维度上,长时间执行的政策不等同于“长期主义”;
2)不同时代/阶段,有不同的“牌面”,面临不同的挑战,要完成不同的目标,要执行不同的战略、战术、策略。摆在当时决策者面前的其实都是“从0到1”(或“从1到10”)的现实问题。决策者所能获得的信息也非常有限,譬如能够观察到美欧日工业上压倒的先进性,但尚无法深刻洞察到其社会逐渐积累的问题,更无法预判中国崛起对欧美日的影响。这时,解决中国的发展是现实问题、生存问题。当时的选择,既不是短期主义,也不是今天理解的“长期主义”,更似“生存主义”(survivalism);
3)决策者有宏观视野,有长远视角,有博大情怀,有伟大梦想,但这些主观的价值与理念都不足以将具体政策转化为“长期主义”。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用“长期主义”去评价“从0到1”或“从1到10”“创业者”的具体政策是不合理;
4)“摸着石头过河”、“黑猫白猫”等原则,更像是“从0到1”时期所需要的灵活、务实、创新、创业的战术,与我们说的“长期主义”、“可持续发展”、“长治久安”不是一个维度及内涵的东西。当时领导人的“长期主义”愿景,核心的一条,即“共同富裕”:“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带动和帮助其他地区、其他的人,逐步达到共同富裕”。
5)同样一个领导人/决策者,以其知识、能力、情怀、愿景,如果放在不同的环境里,接受不同的挑战,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局限在特定年代的特定选择,将其“奉为圭臬”,那么与“刻舟求剑”没有差别。当时领导人常说:下一代人更有智慧,让他们来解决。但如果把当时领导人用时空“运送”到二十年、三十年后,我相信他也会根据新的时势,做出不同于过去的选择。与时俱进,实事求是,根据时势变化提出新的问题及解决方案,才是他们相信并奉行的。
(未完待续。下一篇,讲讲个人的预期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