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在以色列75年的历史上,十月战争是至暗时刻,但现在可能更加危险。
1973年10月6日,埃军和叙军突然从南北两个方向发难,以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色列差点被打灭了香火。
叙军实际上突破了戈兰高地的部份防线,前锋坦克离海法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路程,而且大门洞开。但在叙军自己犹豫不决和以军小部队佯动、唱空城计之间,叙军错失了战机。回过神来的以军迅速补上漏洞后,戈兰高地继续激战,但叙军的先机已经失去。
在西奈方向,埃军成功地突破了运河防线,负责日常守备的以军西奈师已经被打残,运河到内格夫沙漠之间同样是无人之境。但埃军转入就地防守,最终和姗姗来迟的以军增援部队打消耗战,直至最后以军渡河反攻。
叙军的战役目的不超过收复戈兰高地,结果前锋突出戈兰高地后,反而不知所措了,直到被以军堵回来。在埃军方面,萨达特本来的目的是要收复西奈半岛的,但总参谋长沙兹利的作战计划是一渡过运河就转入就地防守。这个决定既带来了埃军初期的辉煌胜利,也铸定了最终的失败。
十月战争是历史学家一直在研究的话题,反以色列的人也在研究历史教训。难说哈马斯10月7日的行动是否是基于这样的研究,但对以色列来说,现实比十月战争的时候还要险恶。不同的是,十月战争意图以雷霆一击摧毁以色列,现在则是以钝刀子耗死以色列。
哈马斯从来不乏勇武之举,但历史上鲁莽有余,缜密不足,效果差强人意。10月7日的行动则相反,规模庞大,计划缜密,行动协调,取得了超出世人预料的震撼性效果。以色列在第一天就有1300多人丧生,200多人被带回加沙作为人质。这是十月战争期间都没有过的,虽然十月战争丧生的总人数更多,但毕竟战争打了20天。
哈马斯在初步得手后,迅速转入防御。内塔尼亚胡马上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大量预备役被征召回来,以军在加沙外围迅速集结了35大军。但两星期过去了,除了大规模轰炸和小部队掠袭,以色列政府高调威胁和世界上普遍期待的大规模入侵并没有发生,为什么?
受到哈马斯突袭后,以色列已经陷入“甩锅大战”。内塔尼亚胡急需把缺乏预警和战争准备的责任推到军方和情报局。在战争期间搞这种政治龌龊,必然导致军政不和,互相推诿,决策延迟。但战争现实也确实使得以色列犹豫不决。
在军事上,入侵加沙是大难题。阿勒颇、巴赫穆特证明了密集城市里的巷战之艰难,哈马斯还在加沙构筑了可能是世界上最密集、最复杂的地道体系。在地道战中,以军的火力、机动、防护和信息优势统统发挥不出来,不仅可以期待很大的自身伤亡,还很可能造成不可接受的加沙平民伤亡。
另一方面,以色列被哈马斯打了一闷棍,急欲报仇,不打进加沙、彻底消灭哈马斯,在政治上不可接受。同时,还在以色列建国时代,犹太人就坚信“加倍奉还“原则。犹太人把历史上的苦难归结于“绝不软弱,软弱就要受欺负,只有加倍奉还才能断绝进一步受欺负”。在欧洲没法实践这一新发现了,在巴勒斯坦倒是屡试不爽,直到打出一个以色列来。以色列的独立战争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反击阿拉伯联军的过程中,犹太人大片蚕食了按照联合国第181号决议规定为阿拉伯人的土地。
这种“得势不饶人”的代价,是以色列-阿拉伯冲突的死结越打越深,思维定势也使得以色列不可接受遭到阿拉伯人重创而不加倍报复。以色列也坚信不加倍报复,必将招来更多的突袭。
但打进加沙不仅不可能消灭哈马斯,还有日后“非哈马斯化”的加沙管理问题。
以色列已经不可能长期占领加沙了,连美国都不答应。以军撤出加沙后,把加沙留给巴勒斯坦人自我管理的话,基本上肯定是哈马斯复生,毕竟哈马斯本来就是加沙“土生”的。约旦河西岸的法塔赫不仅以色列不信任,实际上也缺乏管理能力。哈马斯是否能在西岸壮大到对法塔赫取而代之都是一个大问题。以色列扶植一个傀儡政府更不可能,想找傀儡都没人愿意(或者胆敢)干。
据说美国和以色列正在积极游说阿拉伯国家政府,试图推销“联合国授权、阿拉伯托管”的解决方案,但阿拉伯国家到目前为止毫无兴趣。
“阿拉伯托管”的加沙倒是不会成为托管国的经济负担。为了以色列的和平,美欧会挥霍各种经济援助,只要托管当局能确保加沙不再成为反以热土。但这正是托管国家做不到的。
如果世界上有反以热土的话,75年的血海深仇使得加沙成为最热的热土,约旦河西岸都比不上。除非对加沙巴勒斯坦人进行“大换血”,否则谁也改变不了加沙这个反以热土。但要同为阿拉伯人的托管当局对加沙巴勒斯坦人刀枪相见,这不仅是政治自杀,也是肉体自杀。
更重要的是,反以不仅是巴勒斯坦人的强烈情结,也是阿拉伯世界的普遍情结。哈马斯突袭的第二天,亚历山大的一个罗马遗迹处就发生埃及武装警卫向犹太人旅游团开枪射杀的事情,两名犹太人游客和一名埃及导游身亡,多人受伤。
20世纪70年代末,埃及与以色列签署和平协议后,美国承诺向埃及提供经济援助(图源:路透社)
埃及与以色列在1978年就达成《戴维营协议》,此后埃及成为以色列游客热衷的目的地,距离近,物价便宜,古埃及和罗马遗迹、红海度假村都是热门旅游目的地,还有大量圣经遗迹。有说法沙姆沙伊赫和赫尔戈达最多的就是以色列游客。埃及民众在表面上对以色列友好,但一有火花,还是会爆燃。
在埃及、约旦之后,很多大中东国家已经与以色列签订合称《亚伯拉罕协议》的和平协议,正在关系正常化。如果不是当前的加沙冲突,沙特阿拉伯可能也签订在即。但这只是表现了大中东从政府到民间已有的、很深的反以疲劳,并不等于存在帮以色列去镇压巴勒斯坦人的任何想法。事实上,任一个阿拉伯政府胆敢走出这一步,首先过不去的坎还不一定是在加沙,而是在自己的国家。
所以以军如果想要打进加沙,扫清哈马斯、建立“对以色列友好”的新加沙,是一个从难于上青天到彻底不可能的愿望清单。
所以,进攻或者不进攻,对以色列来说在政治上都是不可承受之重。但这都不是以色列眼下最大的问题。
哈马斯在主动突袭之后,转入防守。以军必将大规模报复,这是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以哈马斯对10月7日突袭的周密计划和协调执行,哈马斯不可能对防范以军轰炸和地面入侵没有充分准备。部分地道被炸毁,部分弹药和物资被炸毁,部分官兵被炸死,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但连以色列都不可能指望这就能打垮哈马斯。
更大的问题在于真主党。哈马斯据说有3-4万武装人员,由于地形限制,只能以防御性的城市游击战为主,也缺乏重装备。真主党据说有10万武装人员,不仅根据地大得多,也得到更加稳定、有力的伊朗支援。重装备多得多,还有大规模战争经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在叙利亚内战中,真主党武装是叙利亚政府军最得力的友军,对打败反政府武装、收复失地起重大作用。
真主党控制的黎巴嫩南方与伊朗不接壤,但通过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新月”,是可能得到伊朗的实质性增援的。“什叶派新月”的说法实际上不准确,“抵抗之弧”才反映了伊斯兰世界的共同反以情结。哈马斯是逊尼派的,什叶派的伊朗同样支持;什叶派的真主党在历史上就组建过包含基督徒、德鲁兹和逊尼派的反以武装,现在真主党组建的“黎巴嫩抵抗旅”依然以逊尼派战士为主。
伊朗有60万正规军,还有更多的预备役。伊朗军队没有远征的历史,也缺乏远征的经验和支援手段。但考虑到阿拉伯世界的共同反以情结,这或许才真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别忘了还有约旦河西岸。这里现在巴勒斯坦民族政府控制之下,法塔赫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反以武装,但约旦河西岸“骑坐”在以色列的“躯干”上,要是爆发反以暴动,狭长的以色列都得受到压力。
这虽然不同于哈马斯和真主党,军事压力没有那么大,但约旦河西岸的犹太人定居点混杂在阿拉伯人聚居区中间,在“和平时期”都只有以军重兵保护才能有点太平。在以军兵力被迫向加沙和加利利集结的时候,约旦河西岸就成了突突作响的开水壶,一旦爆发,会使以色列三面受敌。
在军事上,以军不是没有面临过这样三面受敌的情况。以军屡试不爽的战略永远是集中力量,各个击破,首先解决威胁最大的方向,然后主力回师解决威胁第二大的方向,最后解决威胁较小的第三方向。
以军号称是中东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这是指战斗力,不是兵力。以军的兵力实际上有限,固守从来不是选项,只能以攻对攻,速战速决。在六天战争中,以军首先打垮西奈埃军,然后回师戈兰高地,最后进攻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在十月战争中,以军还是首先打垮运河埃军,然后回师戈兰高地。
但现在的问题性质完全不同了。以军不可能通过集中兵力,首先打垮一路威胁,然后再逐个击破其余威胁。在2006年黎巴嫩战争中,以军和真主党打了一个月;这次在加沙,乐观估计也要好几个月。约旦河西岸是老问题了,时间长度更没个准,巴勒斯坦人第一次大暴动延续了6年,第二次5年。
2006年8月18日,在以色列袭击黎巴嫩卡纳村后,哀悼者埋葬主要是妇女和儿童的29名黎巴嫩受害者(图源:美联社)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伊朗参与,以军也要准备在三个方向上打持久战,而且都是步兵为主的人力战。“梅卡瓦”坦克好不好用都不是问题了,F-15E、F-35只能给以军地面部队壮胆,不能实质性地影响战场。
担心被粘在某一个方向而在其他方向上被动,使得以军举棋不定。只要不怕伤亡,不顾国际舆论,35万以军打进加沙没问题,但要是陷在加沙几个月,真主党就可能有想法了。约旦河西岸的法塔赫都难说是否会有想法,他们要是没想法,会有人替他们有想法的。那时以军就非常被动了。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北方的真主党近来小动作不断,但以军就是按兵不动。要是在往日,以军已经挥军杀过去了。内塔尼亚胡用2006年黎巴嫩战争吓唬真主党,但真主党的解读完全不同于以色列,而是“以军是可以战胜的”。
16年后的真主党兵力更加壮大,战斗经验更加丰富,武器装备更加精良,不变的则是反以的决心和勇气。但真主党保持低烈度的摩擦,其实对哈马斯是更加有力的支援。
按照以军首先击溃最大威胁的军事传统,应该首先打垮真主党,否则在集中力量对付哈马斯的时候,被真主党趁虚而入就不好了。但真主党并没有大规模介入,以色列主动把冲突扩大到南黎巴嫩,而且同时在加沙保持庞大的兵力,在军事上是不可承受之重,在政治上是自绝于整个世界的自杀,连美国都不会答应。
把加沙兵力抽到南黎巴嫩方向的话,则哈马斯必然再次主动出击,使得以色列更加下不了台,更多的伤亡在政治上也是不可接受的。
要是以色列打真主党牵动伊朗和整个“抵抗之弧”,威胁到波斯湾美军的生存,这是美国不能接受的。美国战略重点从大中东撤离,但在波斯湾的军事存在还是舍不得放弃。中东石油依然重要,中东“世界十字路口”的战略地位永远不变,中东还是“一带一路”的枢纽。波斯湾美军的安全存在最终取决于没人挑战,而不是不怕任何挑战。
然而,对以色列最理想的情况是美军直接下场,帮以色列分担防务。以军专注加沙方向,但真主党方向和伊朗增援由美军对付。
且不说这在政治上不可能,在军事上都难做到,美军全球兵力根本调配不过来。在反恐战争高峰,美军对付伊拉克和阿富汗游击队就需要15万大军,对于正规军和游击队混合的真主党加伊朗,需要兵力从海湾战争时代的50万大军起跳,再加6艘航母,半个美国空军。
海湾战争是完全不同的时代,老布什成功地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美国一边,美军没有其他方向的防务压力。现在美军压力彻底不同,最大的压力当然在亚太,还有乌克兰。在技术上,美国海军都不一定凑得齐6艘航母,在大中东也没有沙特、土耳其这样豪华的空军基地可以支援作战行动,更是没有4个月之久的“沙漠之盾”这样的调兵遣将时间。
以军首先“摆平”约旦河西岸在军事上的问题较小,但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的非法存在,使得以军在西岸的任何大规模军事行动极富争议,在法塔赫并没有发难的时候先发制人,是比在南黎巴嫩先发制人更糟糕的选项。
也就是说,在军事上,不管是在加沙发动报复性入侵,还是在南黎巴嫩或者约旦河西岸先发制人,以军都没有好的军事选项。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敌不动我不动”,在加沙保持压力,在南黎巴嫩增强防务的同时避免冲突,在西岸保持低调,尽量避免三线作战。
然而,前述政治上的困局且不说,在经济上这是不可接受的。
以色列人口约940万,扣除200万阿拉伯人和哈雷迪犹太人不需要服强制性的兵役外,可征兵人口的基数约610万。扣除未成年人和老年人,估计实际可征兵人口在250万级。以军常备军为12.6万,不清楚加沙方向的35万中有多少是常备军、多少是预备役,也不清楚其他方向上的兵力。假定目前以军总兵力为40万,约占可征兵人口的16%。
可征兵人口也是主要劳动力人口,16%的人口被长时间的强制兵役占用,这是不可承受之重。用中国人口作为比照的话,以色列的40万大军好比中国军队扩充到9180万之众,对社会和经济的影响不言而喻。
征召预备役是费用小可的事。在十月战争前夕,埃及和叙利亚在进行战争准备的情报并不少,但以色列内阁迟迟不愿下达动员令、征召预备役,就是怕战争还没有打起来,国民经济和社会秩序首先崩盘了。当然,最后战争打起来了,以色列的预备役险些没有赶上趟。
现在有说法,当前以色列征召的预备役里,已经有几万人遣散回家了。如果消息属实,说明以色列已经深感经济和社会压力了。确实,以色列历史上有过几次大规模征召预备役,但从没有这样征召后两个星期都按兵不动的,而且谁都不知道还要继续这样僵持多久。
现在都不像十月战争前夜。哈马斯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说到做到,以色列必须大规模反应,预备役还不能大批遣散。但真主党又游走在说和做的边缘,使得以色列难以先发制人。长久地维持征召预备役则是不可承受之重,继续无所作为更是政治上不可接受。
以色列处于险恶之中,不是因为有立刻被敌对军事力量消灭的危险,而是被这样钝刀子割肉地拖死。美国援助都救不了以色列。
必须说,这是比十月战争那样当面锣对面鼓的常规战争更加有用和难对付的策略。很难想象这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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