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江月 上海报道在六名原始股东清仓离场后，作为公司实际控制人、董事长、总经理的陈天石出具了一份《承诺函》，写道：本人直接持有的公司股份(119,530,650股)，自本承诺函出具之日起（2023年9月25日，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注）至2024年12月31日，将不以任何方式进行减持，包括承诺期间该部分股份若因资本公积转增、派送股票红利、配股、增发等事项产生的新增股份。

《承诺函》公开的当晚，也就是9月26日晚间，沪深交易所发布有关进一步规范股份减持行为的通知。一些控股股东、实际控制人在A股“割韭菜”的行为已经引起监管注意和公众愤怒，沪深交易所指出，要禁止这样一些人通过二级市场进行相关减持：其公司破发、破净，或者最近三年未进行现金分红、累计现金分红金额低于最近三年年均净利润30%。

陈天石自愿承诺不减持，但他也是沪深交易所禁止的那一类人。过去三年里，他所担任实控人、董事长、总经理的AI芯片设计商寒武纪，股价破发，从未进行现金分红。

寒武纪曾经是A股市场上一颗闪耀的科技明星。它早早地切入了“大芯片”这块蛋糕，“先知先觉”地开发AI专用处理器，一度与谷歌、英伟达等公司同台竞技研发面向未来的产品。

在2023年下半年突如其来的股东基础塌陷，揭示了该公司已经深埋已久的危机。

国投基金、古生代创投、南京招银、湖北招银、宁波瀚高等5名股东，在2023年2月至8月“密集式”清仓减持的原因是什么？有关股东是否在减持前与寒武纪进行过任何讨论商洽？寒武纪是否了解它们减持的详细原因？

在股东基础变薄之后，寒武纪董事会成员是否将发生变化，这是否将从任何层面影响公司的未来发展？

寒武纪已通过IPO和定向发行进行大额募资，以支持产品研发，但迄今为止尚未实现财务上的盈利，对于当前业务的前景，管理层还有信心吗？他们是否认为核心业务的策略依然正确？

针对以上三大方面的问题，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于9月27日发函向寒武纪询问，截至10月9日上午，该公司没有给予任何形式的回复。

01.6名原始股东清仓离场

2023年上半年，生成式AI大放光彩，“AI芯片第一股”寒武纪股价一飞冲天，在2023年6月创出每股271.47亿元的近三年新高。

与此同时，一些持股1%以上的主要股东进行逢高出货。这本来并不奇怪，过去三年来，寒武纪大多数时间的股价在100元以下徘徊，在2022年4月还曾低见46.59元。

不过，随着9月22日又一份主要股东减持公告发出，市场留意到这位股东接近清仓，而细数之下，就在近半年之内，已经有另外4位股东清仓离场，还有1位股东在2021年清仓离场。他们的股份均来自IPO之前的原始投资。

国投基金、古生代创投、南京招银、湖北招银、宁波瀚高等5名股东，在2023年1月至8月，通过二级市场减持寒武纪股票，大约合计套现40亿元。

若从2021年7月IPO限售解禁之后算，上述5位连同股东智科胜讯，通过几乎清仓全部持股，共套现72.6亿元。这和他们的原始投资额23.5亿元相比，相当于净赚约49亿元。

查询历史记录，这6位股东中，国投基金和宁波瀚高、古生代创投和智科胜讯、南京招银和湖北招银彼此构成一致行动人关系，换言之，他们均是在寒武纪IPO之前对其持有5%以上股份的股东，也就是大股东。

在二级市场上低吸高抛是投资行为，但多位“前”大股东“密集”进行大手交易则是特殊情况。有关前大股东是否与公司就减持进行沟通以及它们清仓离场的原因，截至10月9日上午，寒武纪官方没有回应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的提问或进行公告说明。

此外，截至今年6月底，寒武纪的董事会成员名单上，还有原始股东方的代表。其中，董事刘立群为国投基金董事总经理、副总经理。这也意味着董事会面临调整。除此以外，监事孔令国现任和利投资创始及管理合伙人，和利投资是寒武纪股东埃迪卡拉的GP（普通合伙人），同时孔令国也是多位原始股东入股的重要引荐人。

在股东基础突然变薄的情况下，寒武纪的前途发展会发生变化吗？

这一原始股东集体出逃的现象，是否揭露了需要公众留意的危机？

02.曾与谷歌、英伟达同台竞技

寒武纪曾被称为“AI芯片第一股”，这不仅因为它是科创板第一只专门从事AI芯片设计的上市公司，也因为它曾早早在国际AI行业的舞台上崭露头角，与国际先进的半导体公司、AI公司同台竞技，参与到了第一波AI硬件的发展浪潮中。

AI专用硬件和AI软件发展，是一种蛋与鸡的关系，硬件的性能如果足够，就会让软件工作效率更高，反过来软件又要求硬件性能再次提升。在2010年之后，由CPU、FPGA、ASIC等芯片硬件支持的AI在软件端工作量大增，随之产生了对专属硬件的需求。

CPU、FPGA、ASIC等芯片都曾被尝试用于AI加速，相关的行业领军者是英特尔、微软、谷歌、英伟达等海外巨头，由于一些历史原因，中国人的身影在其中较为稀疏。

不过在2010年之后的AI专属硬件研究潮流中，有中国团队的身影出现在顶会的论文里。有三篇早期的论文为中国AI专用硬件的一次商业化行为进行了铺路。

第一篇是2012年11月在IEEE IISWC发表的论文《BenchNN: On the Broad Potential ApplicationScope of Hardware Neural Network Accelerators》，这介绍了一种叫BenchNN的评价标准，主要面向神经网络加速器硬件的可观潜力。这说明当时行业在对AI芯片的评价标准进行新的探讨。可以进行对比的是，如今权威性甚高的MLPerf评价标准是在2018年才推出的。

第二篇是2014年3月在学术会议ASPLOS上发表的《DianNao: A Small-Footprint High-Throughput Accelerator for Ubiquitous Machine-Learning》。该文章讨论了一种AI芯片的架构研究。

第三篇是2014年12月在ACM/IEE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Microarchitecture (MICRO)发表的《DaDianNao: A Machine-Learning Supercomputer》。这篇文章介绍了一款用于机器学习、具有高速运算能力和高存储能力、低能耗、基于28纳米工艺节点的超级电脑架构。

上述文章的作者中，中国科学院代表的名字始终在列，一人是陈云霁，1983年生，1997年入读中科大少年班，2012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研究员；一人是陈天石，1985年生，2001年入读中科大少年班，2010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2013年升为副研究员。在第一篇文章里，陈天石是第一作者、陈云霁是第二作者；在第二篇文章里，陈天石是第一作者、陈云霁是第六作者；在第三篇文章里，陈云霁是第一作者，陈天石是第八作者。这足以说明，中国团队在AI专属芯片的国际化研究中担当得起主要角色。

有关陈云霁和陈天石是同胞兄弟的隐私八卦，不在本文中讨论展开。不过，陈天石于2016年3月15日成立了一家以AI芯片设计为主业的公司，命名为“寒武纪”。

新公司成立后，寒武纪需要到处募资。在一次演讲中，陈天石在一张PPT上展示了寒武纪的研究“丰碑”。他称，寒武纪在2013年提出了全球首个深度学习处理器，围绕DianNao的研究获得ASPLOS在2014年的最佳论文且是亚洲首份获得计算机硬件顶会的最佳论文。接着在2014年、2015年、2016年，寒武纪又通过论文宣布了对全球首个多核深度学习处理器、摄像头上的智能识别IP、全球首个神经网络指令集的研究。

与此同时，国际同行也在AI芯片上推陈出新。

2016年3月，英伟达（NVIDIA）推出Tesla P100及全球首款面向深度学习的超级计算机DGX-1。陈天石评价说：“NVIDIA的芯片虽说重点关注人工智能市场，但本质上还是通用处理器去解决特定领域问题。寒武纪是专用处理器，不会和NVIDIA去竞争图形计算、科学计算的市场，只聚焦人工智能。”他又判断称：“未来NVIDIA的这个市场仍面临低成本专用处理器和FPGA的冲击，”

2016年5月19日，谷歌公开了已经在内部使用了一段时间的新型AI专用芯片TPU（张量处理单元）。陈天石说，“Google发布的TPU论文，全文共引用了寒武纪团队成员前期发表的6篇论文（世界范围内可能没有另外一系列工作受到Google同行如此程度的关注），并有专门的段落回顾我们这一系列工作，并且在提到DaDianNao/PuDianNao/ShiDianNao时还专门用英文注释这几个名字的含义（Big computer, general computer, vision computer），对我们前期工作显示了相当的尊重。”

可以说，寒武纪当时和谷歌、英伟达站在了同一个竞技场上。

03.手机AI芯片吸引融资

在创立的最初阶段，寒武纪用手机AI芯片吸引国内投资者的注意。

科大讯飞是最早有兴趣投资寒武纪的投资人之一。该公司成立于1999年，是中科大的校办企业，创始团队与陈天石是校友关系。有报道曾表示，在寒武纪原型芯片还未流片时，当时研究组想去做一下AI处理器在语音识别上的适配。于是，在这款处理器还只是一个软核存在的形态时，就在讯飞的机房里运行起来了，并且在讯飞提供的场景中打磨了一些应用需求。

出生于1966年的台湾人孔令国也早早地接触了寒武纪。他在2000年初来到大陆做投资，从苏州工业园窥一斑而见全豹，发现了中国半导体行业发展的苗头。2013年至2018年，他担任苏州工业园区元禾原点创投的执行合伙人。有报道称，2016年，孔令国在苏州见了陈天石和陈云霁，并详细了解了寒武纪从节点工艺到发展历史的情况。

2016年8月，科大讯飞、由元禾原点子公司担任GP的苏州工业园古生代创投，对寒武纪的天使轮投资落实到位，分别投资了1000万元和3000万元。此外上海谨业投资也投资了1000万元。

如果想要获得后续融资，商业化前景是关键，而芯片商业化成功的特征，是被一款流行的终端设备采用。此后的几年中，寒武纪迎来了这样一个机遇。

2017年11月6日，寒武纪公司在北京泰富酒店隆重召开成立以来的首场发布会。在这场发布会上，媒体、中国科学院下属单位、阿里巴巴等公司、Arm等上下游产业链伙伴、券商分析师、基金经理等大量代表均出席参加，足见寒武纪当时的信心。

陈天石在会上介绍，在9月发布的华为麒麟970芯片搭载了寒武纪1A处理器，这款芯片驱动着10月发布的华为Mate 10手机。他还介绍，实测结果表明，Mate 10的图片识别速度超越了搭载A11芯片的iPhone X。

寒武纪销售1A的方式是进行IP授权许可费收取，2017年，1A带来的授权许可费是771.27万元。

接着，寒武纪下一代终端智能处理器1H也继续向某全球知名中国科技企业的旗舰智能手机进行授权应用。2020年披露的招股书中说，1A、1H集成到了超过1亿台智能手机及其他终端设备中，而这段期间，寒武纪终端智能处理器的许可销售费达到1.9亿元（覆盖2017年到2019年的财务数据）。

1A处理器商业化带来的资本震慑力立竿见影。

尽管整个2017年里，寒武纪没有完成一次融资，但2018年到2019年，寒武纪进行了5次注册资本增资，每一次都阵容强大。

尽管如此，2018年有一个重要的行业变化在悄然威胁寒武纪的业务。这一年里，阿里巴巴成立了自己的芯片自研公司“平头哥”，而华为也在10月的“全联接大会”上公布了自研的AI芯片昇腾310和昇腾910。

整个国际市场也都在变化。例如处理器芯片巨头英特尔收购了多家人工智能芯片初创公司，其中Habana Labs推出的Gaudi加速卡十分亮眼，手机SoC大厂高通、联发科也先后推出了自主研发的带有人工智能处理功能的SoC芯片产品。

这意味着，无论是终端设备、集成式芯片开发商还是云服务商，都不一定外部采购AI芯片，反而更强调将这个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此行业趋势，陈天石在一次采访中正面回应。他称：“软件、系统和应用层的巨头会持续尝试开发自己的芯片，也会继续使用专业芯片公司提供的芯片，这种并存的状况会长期持续。”

对于竞争优势，他称：“芯片是一个硬科技，不是烧钱就能马上积累出能力。”似乎表达的是对寒武纪技术积淀的信心。

当被质疑是否会被大客户抛弃，他说：“集成电路行业每次出现新兴领域，赢的常常不是老巨头，而总会诞生新巨头。”

当被质疑客户群狭窄，他说：“在终端，华为之后还将陆续发布多款集成寒武纪处理器的新品”，又说已经和“华为海思、紫光展锐、晨星（MStar）/星宸半导体开展紧密合作”以及“云端方面，浪潮、联想、曙光都将对外发售搭载寒武纪MLU100芯片的AI服务器产品”，还透露“还在和滴滴做一些事情”。

当时的寒武纪，已经在推第三代处理器1M。尽管没有了华为的支持，但寒武纪仍在和5家公司洽谈。

不过，最终出炉的2020年财报显示，当年终端智能处理器IP的销售额仅为1171.8万元，不及2019年的1/4。2021年，IP授权产品线收入进一步按年减少68.37%，2022年缩减至仅113.8万元。

04.拐点之后

2020年3月26日，寒武纪在上海科创板的IPO得到注册受理，招股书公布。事后再看这份招股书，它刚好卡在“划时代”的关口上，无法清晰地介绍公司上市后赖以生存的主营业务。

对于IPO募资用途，寒武纪列出了三项：云端训练芯片、云端推理芯片、边缘端芯片。它甚至不再规划对终端处理器IP的投资。

事实上，上交所也关注到了寒武纪当时终端产品业务下滑的状况，并提出了多条相关疑问。5月7日，寒武纪在保荐机构辅导下提交的回复中写道：“尽管公司预计2020年终端智能处理器IP业务收入将下滑，但随着未来公司对外授权产品类型的进一步丰富，人工智能芯片应用领域的进一步拓展，以及公司客户群体的进一步增加，公司预计未来IP授权类业务收入不会出现持续下滑的情况。”

寒武纪显然已经开始准备转移业务重心。对于2020年的销售展望，寒武纪在招股书中称，边缘端产品“思元220”将首次实现规模化销售。

终端芯片IP，算是寒武纪第一款成功商业化的产品，但也没有带来净利润。2017至2019年寒武纪连续三年亏损，净亏损分别为-3.8亿元、-4104万元、-11.79亿元。

下一款产品，要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商业化量产、更要什么时候才能迎来盈利呢？对于当前业务的前景，管理层还有信心吗？他们是否认为核心业务的策略依然正确？寒武纪的现股东、其他市场参与者都关注这样的问题。

经过合计三轮交易所问询、在招股书中补充相关风险说明后，2020年6月24日，寒武纪科创板IPO得到注册同意。

2020年7月20日，寒武纪成功登陆科创板。带着“AI芯片第一股”的光环，上市首日大涨229.86%，股价收报212.4元。四天后，更是冲高至297.77元，总市值突破1000亿元。

然而之后，寒武纪的股价进入了漫长的下跌。这种跌幅一般被形容为“阴跌”，就像阴雨绵绵的梅雨季，偶尔阳光，经常下雨，所有投资人都像出门必须带伞一样准备好迎接继续的下跌。

寒武纪上市之后，另一个变化是创始人陈天石变得更隐于幕后。曾经，陈天石对着做得并不漂亮的PPT也口若悬河，也能对同行行为、行业趋势做出点评，但他现在一改行事风格。

2021年1月21日也就是IPO发行半年后，寒武纪在官网披露训练芯片思元290、玄思1000整机的亮相，没有开发布会或者其他宣传动作。陈天石当天上午9点02分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条只有9个字的信息“思元290正式亮相”，转发的是寒武纪公司公众号内容，非常低调。

这一天，寒武纪的股价上涨了17.73%，收报170元。

不过，随着寒武纪继续披露财务报表，其股价依然坐在滑滑梯上向下走，在2022年4月还曾低见46.59元。2020年、2021年、2022年，寒武纪分别净亏损4.35亿元、8.25亿元和11.66亿元。

2022年6月，中科大举行2022年毕业典礼暨学位着装授予仪式，陈天石虽然没有出席进行演讲，但还是在校方邀请下写了一篇短文进行分享。他回忆了2019年在本科生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对这份演讲进行了整理和修改，最终写了四条建议：1.只要努力，任何时候都不算晚；2.坚持走下去才能让你走得更远；3.在多元化的团队里能成长更快；4.将科学家精神融入血液和思维，一定会让你受益终身。

如果了解了寒武纪从2019年到2022年经历的行业变革，也许会觉得陈天石的这番话，似乎在寻找多年前的初心。面对原始股东的离去，他说出这句：“我承诺不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