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听说我是法医不愿意和我握手,不愿意和我同桌吃饭,在那个年代一听说你是法医往往接着就会向你投来歧视或者避讳的目光”——法医作为一个对于大众来说神秘而又在刑侦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的职业,近年来逐渐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作为一名基层法医,秦明十几年来一直坚持在媒体平台写作法医行业的故事,《法医秦明》系列的IP也被以小说、影视剧等各种形式为人们所知。在这个过程中,这名“非常普通的著名法医”有着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法医秦明”真的像很多人说的那样已经从一线法医转型成为畅销作家了吗?最近,秦明接受了观察者网的专访。
【采访/观察者网 戴苏越】
观察者网:秦明老师您好,因为《法医秦明》这个IP的系列小说和网剧,您可能算是中国知名度最高的法医了。
秦明:真不能这么说,在这个行业内我只算得上是个“三流法医”,有人说我在谦虚,我还真不是谦虚,说我是三流法医我觉得可能还是往我脸上贴金了。我们中国法医界的专业大佬在全世界绝对是顶尖的,比方说完成了全球首例新冠肺炎解剖并发现了重要医学依据的就是咱们刘良、周亦武老师的团队。还有很多法医同行在基层踏踏实实做了很多研究工作。我顶多算是实战界的一名普通法医,力所能及做一点我们这个行业的“宣传喉舌”工作,“喉舌”嘛,总是更容易被人听见一些。
观察者网:您最初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走上了写作《法医秦明》系列小说,发挥“宣传喉舌”的作用呢?是不是想要让法医这个职业“破圈”?
秦明:如果说我一开始就有什么远大的理想,那就是吹牛了。实际我最开始写作,就是因为委屈。
我觉得法医是挺神圣的职业,然而以前在现实中我们却总是被歧视——普通人听说我是法医不愿意和我握手,不愿意和我同桌吃饭,在那个年代一听说你是法医往往接着就会向你投来歧视或者避讳的目光。
不仅是外边的人,就是咱们公安行内的人,有的也会觉得他们破完案、人已经逮住了,法医能发挥什么作用?我们的工作不被看见,还要被大众歧视、低看一眼,我觉得很委屈,凭什么,肯定没有这个道理。
所以我想那我就写故事吧,把我们的工作如实客观地写出来,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吧——法医到底是什么样的职业,它的精神内涵是什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通过这些故事让更多人了解法医工作,自然也会理解和尊重我们。这是我的初衷,为了排解自己的职业的委屈。
但是后来,随着我的读者越来越多,我写作的目的也渐渐有了变化。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对社会起到一些警示和震慑作用,“让善良的人提高警惕,让怀恶的人放下屠刀”。当然,后来我的经历让我的心态又发生了变化。
《法医秦明》系列小说的广泛传播让基层法医秦明成为了知名度很高的法医
观察者网:是什么样的经历?
秦明:我经历了网暴。在那次的经历中,大众由于对案件中一个具体的法医学名词的陌生,再加上被别有用心的势力煽动的对立情绪利用,我在蓄意编造的谣言中变成了“涉黑”“帮凶”,连我的家人也被诅咒了。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当时虽然我做了一些抗争,后来发现面对网暴,一旦负面的情绪形成,个人的抗争和澄清没有什么作用。我原来觉得通过一个个案可以提高人们的科学认知,改变他们的想法,后来我发现那些基础的问题如果不是预先就在人们的脑海里形成“常识”,在个案中人们第一时间就被带节奏先入为主,情绪上来了,“站队”完成了,再要通过具体的科普改变他们的观点实在是太难了。
观察者网:这样的转变是怎样体现在您的工作中的?
秦明:首先是我不会在自媒体平台再和别人“对线”了。另外我会在我的书里植入一些和网络暴力有关的内容,也就是我一直说的信息时代的“三不”原则:不先入为主、不以己度人,不偏听偏信。要做到这些还是得先把法医知识和法律知识提前普及到位,也就提升了谣言的免疫力。
比如刚才说的那个案子,如果之前大家在我的书里看到过涉及这个法医学名词的案例,再有人就鉴定结果混淆视听,大家很快就能抓住重点予以甄别。
观察者网:从现在的舆论环境看,大部分的人已经消除了以前对法医的那种歧视和误解,相信也有不少年轻人看了《法医秦明》后也开始崇拜和渴望成为一名法医。
秦明:大众对于法医态度的变化,我的书只是贡献了很渺小的力量,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很多港剧、美剧、内地国产剧和很多媒体朋友都在为我们发声,包括最近我参加的芒果TV的综艺《初入职场·法医季2》。我1998年参加工作,到现在25年,能够感受到这种巨大的变化,现在全社会都非常尊重法医这个职业,越来越多的人突破了传统思想的束缚和禁锢。
让我感触颇深的是,在我刚开始写书的时候,很多孩子会给我留言说“我想做法医,该怎么说服我的爸爸妈妈”,现在变成了很多孩子问我“我想做法医,爸爸妈妈也很支持,我现在应该注重哪方面素质的培养?”这种变化让我十分欣慰。还有在签售会上,会有读者专门对我说:“老师,我能和你握个手吗?”
观察者网:那对于这些有志于从事法医职业的孩子,您有什么实用的建议吗?
秦明:一句话,需谨慎。虽然很多孩子通过小说和电视剧觉得这份职业“很酷”,但法医终归是非常艰苦的工作,而大量的日常工作并不是像小说那样处处都有激动人心的“闪光点”,这种落差也许会让你很难找到“成就感”。所以很多人入行之后会觉得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因为艺术永远是高于生活的。
网剧《法医秦明》剧照
此外,法医这个职业虽然小众,但竞争也是非常激烈的。现阶段我国的犯罪率已经大幅下降,命案的案发率大概只有我刚参加工作时的1/6-1/7左右,而我刚工作的时候,全国一年的法医毕业生是300人,只有9所院校有法医专业,现在开设法医专业的高校就有30多所,而法医在公安系统里只是一个级别很低、数量很小的团体,现在很多的法医专业毕业生的就业也非常困难。
观察者网:在您的职业生涯中,最让您印象深刻的尸检经历是什么?
秦明:没有“最”,我接触的每一个非正常死亡的死者背后都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我能讲这么多故事写在《法医秦明》这个系列的书里,目前《法医秦明》已经收录了100多个故事,这背后是100多个刻骨铭心的“意难平”。如果非要挑一个,我想我会想起我第一次解剖,因为那次的对象是我的小学同学。一方面这个经历给我的冲击非常大,另一方面也给我立下了一定要当一个好法医的志向。
虽然我写了很多法医题材的小说,但我从来没有当一个作家的志向,我的理想始终都是做一个守则的法医。所以即使面临很多诱惑,比如说辞职去审核剧本,去做公司、当编剧,虽然收入都比现在高,我都没有去选择。昨天还有人打电话问我:“听说你辞职了?”我回复他们经常会说:“法医秦明除了法医二字,一文不值”。
其实在我的书中提到的一个案子,我觉得也是给我很深印象的。作为警察需要纪律性强,不能够让在描写中泄露家属的隐私,让大家和现实中的案件对号入座,所以这里引用书中的故事比较合适,也来源于我的真实经历。
一栋别墅里,老太太、男主人、女主人、孩子、保姆5个人全部被杀,所有人都是被刀砍死的,唯有老太太和保姆两人头上多了一些钝器伤,而且是死后损伤。也就是说凶手在用刀杀死这5个人,又锤了这两个人的头,这叫做“加固型损伤”,意思就是恐其不死,再补两下,确保这两个人死掉。这就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只补这两人?很有可能因为只有这两人认识凶手。那么进一步推论,为什么凶手只认识老太太和保姆呢?很有可能的场景是这两人经常结伴去买菜。于是很快警方大幅缩小了排查方向,最终查出是两人买菜时吹嘘露富不幸引来了杀身之祸。
法医面对的是死亡现场,死亡现场的核心是尸体,接触尸体唯一的警种就是法医,所以我们要做的事就是从这里面尽量多地获取信息,从而为案件的侦破作出贡献,这也是我们工作的意义所在。
观察者网:其实,“法医秦明”有三个不同的形象,一个是大家看文字小说时脑补的形象,一个是网剧《法医秦明》中演员饰演的男主的形象,还有就是在综艺、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你的形象,您觉得从书里和剧里走出来直面大家有什么不同?您之前并不怎么参加综艺,是为了保持“神秘感”吗?
秦明:没有神秘感,就是不愿上电视,自惭形秽,体重没控制好哈哈。《初入职场·法医季》的第一季我参加过其中一集,后来回看的时候才发现镜头这么显胖,我就想着第二季绝对不来了。但是节目组很有诚意,向我介绍的这个节目的初衷也和我一直以来的“科普、普法”是一致的,而且他们还通过我的上级单位发函给了我,在领导的支持和给我很大影响的刘良老师的鼓励下我就来了。我想,在这个节目中可以通过11个案子的破解来涵盖和展现我们法医工作的11个闪光点,参与其中感觉既有趣也很有意义。
在芒果台综艺中亮相的法医秦明
其实我自己的小说用“秦明”,我本人的名字做主角纯粹是偶然。因为一开始我是在微博连载的嘛,连载需要实名认证,我就用我的真名认证了,出版的时候也就没办法再起一个笔名了,故事用了第一人称“我”,这样一来主人公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法医秦明”了。
大家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男主当然和我是不同的,首先大家一般来说看到的男主都是一个帅哥,然后值得吐槽的是影视作品为了体现人物的变化经常喜欢给主角身上安排一些意难平的事儿,比如说母亲去世得不明不白,父亲去世得不明不白,前女友去世得不明不白……我和剧组开玩笑说你们再这样弄,我以后没法在家里混了。
观察者网:您既有一份责任重大的全职工作(法医),同时也在不断创作新的人气文学作品,可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专注其中任何一项压力都是相当大的。您如何平衡工作和创作?
秦明:这么多年来我坚持每天写2000字,一本书二三十万字,坚持半年差不多就有了。其实我的写作不是那种完全天马行空的,而是和我的工作相辅相成的,是一个良性循环——我的工作为我的写作提供了素材,而写作又像是我工作的总结论文,总结的多了,思考的也多,日积月累专业能力就会提升,也就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案件,获取更多的素材,写起来也得心应手。
观察者网:您最新的一部作品《白卷》集中关注了青少年,尤其是子女和父母之间的不良关系和不理解酿成的悲剧。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关注和研究这个题材?
秦明:作为法医接触了那么多的案件,我最害怕、最意难平的是孩子的事情。我自己是有孩子的人,看到一个孩子躺在解剖台上,那么年轻的生命就没有了,对于法医来说心里就像压着一座山那么压抑。其实遇到的越多,我越觉得很多事情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就像《白卷》里的主线案件,是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导致的悲剧。
我自己也有孩子,今年15岁,我自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开明的家长,但是要说跟孩子完全交心我承认我也做不到。为什么两代人之间会出现这样的隔阂,是我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在探究的问题,所以我找了很多我的读者——《法医秦明》的很多读者是正好是这个年龄层——我去采访他们,问他们的真实感受。也挺奇怪的,这些孩子不会把对我这样的外人说的心里话告诉自己的父母。
我对孩子们的真实想法做了很多总结,印象最深的是我会问他们,父母的那句话让你们最受不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多的回答是“我是为你好”——我会觉得这句话没有伤害性啊,为什么孩子们最听不得,觉得特别刺耳。答案也让我很意外,因为他们觉得家长在骗他们,觉得家长逼他们学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然后以此延伸开来,觉得“你这件事都是在骗我,还有多少事是在骗我?”
我想,代沟这件事虽然无法避免,毕竟我们自己在不同的年龄段很多的想法会很不一样。我觉得能不能走进孩子的内心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尊重他们个体的独立性,从而建立一个彼此舒服的亲密关系。虽然我不是教育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希望在《白卷》里把悲剧客观地呈现出来,讲故事给大家听,让家长和孩子自己去反思、去思考。
这本书出版之后,我收到了很多家长、孩子的来信、读后感,我经常晚上看得热泪盈眶。自己的创作能够得到这样的反馈也让我作为一个警察、一个作者、一个法医、一个父亲非常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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