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殷建

综合半月谈

“当安全成为悬在所有校长头上最锋利的那把剑，没有人敢去赌剑不会掉在自己头上”。

对于网上持续引发热议的山西晋中老师吐槽“小学生课间被圈养”的新闻和视频，赵刚都完完整整地看了一圈。“媒体的报道，专家的建议，全都仔细看了，说得都很对，但是部分操作起来不现实”。

老师吐槽“课间圈养现象“引发关注，图据社交平台

教书16年，当校长9年，赵刚回忆，其实“小学生课间被圈养”并非第一次成为关注焦点。对于网络上的一些总结，赵刚不完全认同——

“为什么课间10分钟，大多数孩子都在教室里。很多人说是老师拖堂造成的，这个根本不成立。小学生的单节课内容体量很小，30分钟以内足够讲完。小学也没有太大的学业压力，老师也没有拖堂的必要和动机。”

“还有人说是学校厕所规划不合理，我怀疑这样的人就没进过真正的小学校园。确实，高峰期的时候，厕所可能会稍微打挤，但不至于孩子们没时间或者没地方上厕所。”

两个被热议的主要焦点原因都被排除，那为何孩子们课间都在教室里？为什么现在的课间，就不能像很多家长回忆的那样在课间可以踢毽子、跳格子？

赵刚说，根本原因在于“因为现在的学校最怕孩子出任何安全问题，哪怕只是一点小磕碰”。

赵刚所在的学校，是一所主城区小学。学生有800多人，老师30多人，校内建筑一共有3栋，总共有4层楼，每层楼大概有200多个学生。

在班级的安排上，一到三年级低年级的孩子都在低楼层，四五六三个高年级的则会依次更高，最高的楼层一般会用做会议室之类的，并不会用作日常教学，“就是考虑到学生上下楼耽误时间，以及考虑到安全”。

对于网络上流传的孩子没时间喝水、也没时间上厕所，赵刚也一一予以驳斥。

以赵刚所在的学校为例，每层楼都有2个厕所，男女厕所各1个，基本上都能满足单楼层学生，而单层楼的学生总数大约是在200多个，“200个孩子不会集中上厕所，每个课间只会有部分学生去（厕所），所以，在课间10分钟，要满足孩子们上厕所的问题，其实并不难”。

对于喝水问题，赵刚所在的学校在每层楼都会设置了1个饮水器，很多孩子上学都会专门带上自己的水杯，有时候会提前装满水，并不会每节课都要去进行接水，因此，课间时间要满足孩子们的喝水，基本也是没问题的。

有家长称，孩子们的课间都是被老师拖堂压缩了。对此，赵刚表示不太真实，“小学生的课程内容本身就非常少，只要是下课铃声一打，学生们甚至还会主动提醒老师下课，一般都不会出现拖堂的情况，除非实在是说不完才会拖堂，但最多也就耽误一两分钟。”

那为什么学校的课间依然静悄悄呢？学校是否要求过孩子们课间不能出教室呢？

对此，赵刚表示，肯定不会要求学生不能出教室，但我们只是向学生们强调过：学生课间不能在楼道里或者操场上追逐打闹，最好是在教室或者教室旁边的过道文明休息。比如，有的孩子甚至会躺在地上玩，也没关系，只要是安全的，学校就不会过多强制干涉。

这样的课间休息方式，是以什么样的明文规定下发过吗？赵刚摇头，“没有白纸黑字的规定，都是通过开会向老师们强调，再由老师口头向孩子们反复强调的”。

某校开展的“课间十分钟”活动

只要学生不跑出校外，课间就在学校里放松活动，甚至做做游戏，为什么就让学校如此如临大敌？

赵刚解释，“因为不敢出任何安全问题”。

但孩子们就在校园里活动，能出什么安全问题？“那就太多了，比如，学生打闹，可能会互相不慎弄伤别人，或者弄伤自己，这属于安全问题吧；如果是追逐，学生万一磕在楼梯上、墙角处，也属于安全问题吧；如果再严重一些，万一学生跑到哪个监控死角，再出点更严重的诸如生命安全的意外，那就是更严重的安全问题”。

但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学校会不会过于杞人忧天了？“对，我们都知道这是小概率事件，但是没有哪个校长敢去赌……哪怕万分之一的概率落在自己头上，对学校以及校长个人来说，可能就是100%的事故责任。”

赵刚以某学校的一起学生意外死亡为例向记者举例，“那个事情出了以后，我们那段时间每周基本都要开一两次安全管理会，还会要求班主任定期去学生家里开展家访，目前已经去了上千名学生的家里，主要是了解孩子的家庭、生活情况等等，提前摸排可能存在的（心理健康等）问题。班主任也要对班里孩子进行专门摸排，如果可能存在心理健康问题的，就要重点关注课间、课后动向。另外，每个班级也会制定相关的安全管理预案，每天课间还会有专门负责巡查的行政教师与学生”。

如果是学生自己的原因出现意外，也是学校担责吗？赵刚表示，正常来说，校长就是整个学校的安全第一责任人，如果学校没有尽到合理的教育管理职责，学校一般都会承担责任，反之则没有责任。当然，如果能够证明尽到教育、管理职责的，则不会承担相关责任。

当然，虽然是这样说，一旦出了问题，上级主管部门也许会理解学校的难处，但是家长不会，而且，长期以来，很多家长都认为，“只要在学校出的事，学校就要全部负责”。

“如果不能做到依法治教，依法治校，明确界定学校、教师的责任，包括依法治理校闹，学校办学就难以回到正常，从校长到老师，只能蹑手蹑脚。”赵刚特别提到，如果能够学习和借鉴韩国和日本的经验，学生一出（安全）事故后，首先想到的是找保险公司，而不是找学校。这样学校也会有底气，让学生（在课间）去尽量玩耍。

图据央视新闻

利剑不只是悬在校长头上，也悬在老师们的头上。尤其是班主任们，更是“几乎24小时神经紧绷”。

柳婷婷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她所带的班级主要是在学校教学楼1楼，班上一共有30多个学生。

柳婷婷说，每次学校无论大会小会，安全一定是被强调最多的问题。压力就此层层传导，最终到了每节课上课的老师们。

对于网络上盛传的老师拖堂导致学生课间没时间出去玩，柳婷婷予以否认。“小学一堂课就那么一点内容，哪至于拖堂。”

那为什么学生们看到的情景，是上一堂课的老师上完课了不走，还要在教室里待几分钟，下一堂课的老师也会提前几分钟到教室呢？柳婷婷解释，“据我了解，部分学校确实有这样的要求，目的是确保监管无断层，确保即使课间，教室里的孩子始终在老师视线以内，当然并不是所有学校都都会这样，以我们学校为例，主要是安排老师巡楼”。

柳婷婷也亲历过一次学生在校受伤的事情。当时，由于两个学生在跑的时候相互撞到了，导致其中的一个学生下巴受伤，柳婷婷第一时间先把孩子送到医务室进行简单处理，然后再送到医院就诊检查，“我们第一时间就和家长进行了沟通，很幸运，两边家长都表示理解。”

“但不是每次都这么顺利，比如，同行遇到过学生在校磕破牙，家长跟学校打官司的。”柳婷婷说，学校主要精力在教书育人上，最怕被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牵绊，所以有时候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为了安全干脆选择“一刀切”，“我们也知道这样不是很好，但这样比较稳妥保险”。

柳婷婷坦白，作为一名班主任，如今在她心里，什么班级文化建设、班级比赛荣誉、学生学业成绩等等，“全都只能排在安全的后面，只有安全是必须排在第一位的”。

张诚是一所县城小学的校长。他的部分观点和柳婷婷有所相似，“在安全面前，一切都是浮云”。而且，不仅要为学生的校内安全负责，甚至有时候校外发生的一些事情，也会把学校牵扯进去，“比如，学生在家里有什么情绪，有什么想不开了，那么，最好这一段时间没有老师批评过他或者责罚过，否则，一定是说不清楚的”。

“如果事态严重，书记校长可能就会面临立即撤职，轻则通报批评以及约谈；除了这个责任外，学校可能还会面临经济责任。”张诚坦言，有时候甚至会用大家都心领神会的一些话，劝一些老师“一定注意方式方法，注意管理的边界……”，就只差直接明确告诉老师们“有些能少管的，就少管一点”了，总之，“能把一届学生送到安全毕业，就是圆满”。

在一线教师和一线校长们看来，小学生课间被圈养，其实跟课堂管理、行课规划一点关系都没有，“核心在于安全高压之下，学校在安全管理上的困境”。

成都某小学班主任陈玲告诉记者，学校平时会反复跟老师们强调，只要是遇到跟学生相关的事情，第一时间必须和家长进行告知和沟通，不能隐瞒。毕竟，有时候家长的不理解，往往就是来源于对事情的不知情。“当然，也不是说告知了就没事了，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麻烦”。

对于小学生课间被圈养引发的热议，陈玲谈到，解决的要点在于几个方面——

一方面，要把学生“撒出去”，需要家庭、学校先强化安全教育，让学生们知道危险在哪里、如何去防范；

其次，一些学校也在探索诸如错开户外活动时间、学校分不同区域分年级自由活动等做法。

另一方面，应该要从制度上予以保障，建立完善校园伤害保险机制，这才是最核心的能让校长老师安心把孩子放出去的重要保障。某小学校长提到，只要安全管理一直挂在头上，学校在管理上确实就只能步步退缩，越来越胆小，越来越谨慎，“不只是课间休息不了，还有其他一些可能存在安全问题的（活动），也能少则少，比如，尽量不组织批量学校外出，比如，像几十年前集体野炊之类的活动，我想绝对没有几个校长有这个胆子敢去组织，还有就是大规模的外出研学等等。”

事实上，部分地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据了解，北京、上海、湖北等多地也已经出台中小学校学生伤害事故处理条例，从法律层面对事故各方责任进行了严格界定，为校方管理进行松绑。这也是在采访中一线教师和校长谈得最多的，“都希望课间10分钟孩子们可以‘野’一点，但前提是得让我们心里‘安’一点”。

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赵刚、柳婷婷、张诚、陈玲为化名